魯仝反應過來,“蓬萊!”
但見他身不滿四尺,雙腿粗短畸形,戴着一頂頭巾,頭大身矮,前額突出,面目醜陋,臉上橫生怪肉,兩隻眼珠一黑一碧,人喚作蓬頭鬼。
幾簇人馬左右圍住車輿,叫罵道:“吃白食的侏儒,你今日休得賴賬!”
渚晏橫了他一眼,大手一揮,遞出一沓銀錢,車外人拿了銀錢,看了眼車輿外系的鸾鈴,施一禮,“貴人得罪!”一哄都走了。
魯仝使盡了氣力,大口喘氣癱在車内,“蓬萊!今日若不是遇上你,俺怕是要被他們打殺了。”
渚晏給他後腦來了一棒,“你這撮鳥!成日賭博酗酒,今還敢吃白食?”
“呦,疼疼疼。”魯仝兩眼笑得擠作一條縫,瞥見渚晏身後二人,肚裡躊躇半天,才問道:“你如今這般舒适?還讨了兩個婢女伺候,欸,你新收的那個小徒兒在哪呢?快讓俺看看!”
渚晏橫他一眼,柔聲對二人說道:“小四、商秋,你們莫怕,他是我的舊友——魯仝。”
二人叙禮。渚晏喚一聲沈聽珠,“小四,過來見過魯工。”
她連忙答禮,“小女沈聽珠見過魯工。”魯仝驚懼,視線在沈聽珠和渚晏二人之間看過,這女娘坐在渚晏身後,頭戴一頂女巾幞頭,一身男裝,足蹬長靴,芳容窈窕,豐頤秀目,眸子幾許機靈,禮儀不卑不亢。他慌道:“你——你且說,你是他何人!?”
沈聽珠答道:“徒弟。”
魯仝猛然叫了聲,又似一下怏了一般,悶悶地抱頭不言。
沈聽珠不理會他的意思,渚晏卻是清楚,笑着把收徒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他一遍,魯仝一字一句聽完,癱坐下來,再也掙不動氣力。
車外有琴聲漸起,樂士調弦嗚咽唱起歌聲:籍歎道之不行,與時不合……故忘世于形骸之外,托興于酒,終日酣醉,于世沉浮……其《酒狂》之醉,非真嗜酒,籍酒保身而不入世之惡流也。形醉而意醒也……
*
正是夜來一片黑雲生,待安頓女史和媪妪于城中居住,四人才買了些晚飯吃了。
渚晏和魯仝坐于火爐邊吃熱酒,沈聽珠沿梯捵入二樓,細看起這鐵匠鋪——它分兩層,用擡梁、穿鬥混合式搭架,底層堆放各類制鐵器械,樓面通風,正房開鋪做買賣,正中擺着一個大火爐鍋,爐鍋頂部取了蓋子,開口大開,圓底邊架着兩個風箱,風呼過,火苗嘶嘶直蹿,側房兩面,一面住人,一面堆放雜物,二樓通為一間,壘放着數十排書架、鐵器,最右面有一堆柴炭,上有一扇小窗,沿窗可出,爬房檐而下,可出鋪子至街坊,鋪後有個小院,位置偏僻,前後幾裡并沒有鄰舍。
書架上疊着厚厚一層灰,沈聽珠随意摸出一本殘缺的古書,隻聽得樓下争吵聲,酒至數巡,魯仝起身摔了酒碗,“冶鐵技藝從來隻傳内不傳外,傳男不傳女,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你如今讓俺傳她,豈不是要俺忘祖背宗?”
“先人還言‘既非泥古以違今,直可據經而從事’,如今怎就傳不得女娘了?魯仝,難道你要讓手藝在你這代失傳嗎?信我,她不比任何郎君差——”
沈聽珠聽得,小心地翻開一頁書,忽聽“嘩”的一聲響,不知從何處掃來一禅杖,似疾風快雨般迎面朝沈聽珠肋處打去,她閃躲不及,重挨了一下,直撲摔在地,手中的古書扯開散落一地,渚晏聽見動靜,忙大聲喊道:“小四,别起身!”
沈聽珠跪下身去,隻覺一口大刀從上削過,渚晏慌忙上來看,眼看幾斤重的鋼矛從半空刺出,他一個飛身按住書架一處凸起,青銅獸首張開巨口,将刺來的鋼矛牢牢咬住,魯仝在後拉一繩,鋼矛才慢慢收回。
商秋忙攙起沈聽珠,心有餘悸道:“渚匠工要再晚來一步,這些玩意怕是會要了娘子的性命。”
沈聽珠額角磕紅一片,忍着痛楚搖了搖頭。
渚晏沿着窗台看了一會,捋了捋胡須,說:“小四,還未告訴你,當年我建造這鋪子時,布設了許多機關暗器,若不小心碰了踩了,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沈聽珠卻興緻勃勃地問:“師父,這機關術如何制得的?竟看不出一點兒痕迹。”
渚晏愣了一會兒,“嗯……年月久了,記不得了…”
“機關方位呢?”
“也記不清了,不如把這處的玩意都試一遍?”
沈聽珠和商秋面面相觑,兩眼望向數不盡的古書和器械,幹巴巴地說了句,“師父,真要一個個試……嗎?”
魯仝突然說話:“渚晏,這小娘子俺不收,你睡一宿,帶她走。”說完,轉身便走。
夜裡,沈聽珠和渚晏坐于房頂正脊上,二人燙一壺黃醅酒和蔗漿,迎風看夜。沈聽珠問:“師父所說的故人來信就是魯工嗎?”
渚晏不置可否,“他看似是個渾蟲,實則他才是整個四大陸最厲害的鐵匠,所冶的鐵器已登峰造極,特别是他們祖上所傳下來的冶甲術,其制造手藝連我看了,也自愧不如,大概一百年前,大胤和大酆曾有一戰,大酆士兵便是穿着他祖先所冶的宿金翎鐵甲,打得大胤大敗,後來……”
渚晏頓住,隻歎息一聲,換了話:“世事無常,這些年,他隐姓埋名,藏在這處,世人都以為魯家這門本事早已失傳,卻不知道還有魯仝這個人。”
他驟然話鋒一轉,說道:“小四,我要去南滠參加個詩會,來回得三、四個月,你留在這,還有商秋笨手笨腳的,我也帶走了。”渚晏好似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面令牌和一大袋銀錢,“若遇急難,持此令往城南觀音廟,自有人接應。”
沈聽珠嗆了口蔗漿,“咳咳……師父,你…你這話也變得太快了,你怎能說走就走,還把我一個人留在這?”
渚晏一臉壞主意得逞的模樣,挑眉笑道:“你留下自有道理,我去叫商秋收拾,趁着魯仝這厮還未醒,先走了。”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渚晏收拾了細軟,叫上商秋和兩三個媪妪拉來車輿,将行李放好,迎着初升的朝光出了城。
車輿内,商秋一臉淩亂,“渚匠工,娘…娘子,還在鋪子裡啊。”
渚晏樂道:“放心,她應對得了。”
*
二月天氣,鋪子門外一棵桃樹已經抽了新芽,淡粉小花在團團嫩綠薄葉中若隐若現。
魯仝晨起見她一人,沉默片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換了衣裳出門去了。
沈聽珠兀自在鐵匠鋪發了會兒呆,又覺既來之,則安之,胸中蓦地湧上一股子不服輸的勁氣來。
她四下看去,整間鋪子淩亂不堪,她想先看看這鋪子的機關如何設計,卻無處下手,思量片刻,沈聽珠用襻膊綁住袖子,從一堆奇形怪狀的鐵器中翻出一把破舊的笤帚,簡單修理後,一邊整理散亂的器械、古書,清掃積灰,一邊小心試着觸發機關。
多次試探下來,近半月,沈聽珠每日被打十次,被暗刺紮中五次,幾次又險些被利刃削平腦袋,還有一次被毒針刺中,中毒倒地不起,幸得魯仝及時救她性命。
此事按下不表。
白日沈聽珠待在鋪中,亥時回居所休憩,晨起再趕早過來,如此過了一月,她已然摸透鐵匠鋪所有機關的方位和構造。
鐵匠鋪平日不見其人,魯仝有時回來,或醉酒,或直去了側房,偶然瞥見沈聽珠在打掃鋪子,說幾句,又沒了聲。
忽一日,她從一個木箱中翻出幾片殘缺的木牍,上畫各類鐵器的制作過程,其風格嚴謹細緻,每一條線條連接嚴絲合縫,栩栩餘生越于紙上,她一時震撼,忙将所有木牍等齊平放在地,可惜一些木牍已被蟲子蛀空,她隻能将現有的一一排列順序,再用麻繩編連在一起,制成簡冊,拿在手中細細研讀。
當夜所有人已睡了,沈聽珠仍在細讀這簡冊,天色曉來,回鋪中尋了材料,依冊燒制,又因其中分寸,沈聽珠把握不住,不過幾次,也未成功。
正煩惱時,隻聽外面五六個人叫嚷,沈聽珠出門去看,潑皮有兩個為頭将,喊着把魯仝推至牆根處拳打腳踢,魯仝渾身是血,已然傷得不輕,沈聽珠心中一驚,忙回鋪子舀了一勺滾燙的爐灰,又拿了一把瘦弩,沖出鋪子大喊道:“放開他!”
潑皮們不三不四,不懷好意地看着她,“哪來的小娘子,還敢路見不平一聲吼?俺們今日讓你好好快活。”
沈聽珠果斷揚灰撒向幾個潑皮,潑皮被燙得吱哇亂叫,不等他們反應,她又扣動瘦弩,射出幾支弩箭,潑皮吓得不敢動彈,叫一聲:“小娘子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