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忡應繼續勸和道:“夫人,孩子們年紀小,也認罰跪了兩個時辰了,渚匠工還有話說,且讓她們起身去用膳吧。”
滕夫人沒有說話,沈忡應使了個眼神,兩姐妹忙起身行禮離開了。
後院直廊,沈聽娩獨去了,留給二人說話時間。
沈聽珠偷偷擡頭盯了渚晏一眼,他身體瘦削,窄臉齊眉,雙眸如狸貓一般炯炯有神,明明年過七旬,可看着卻隻像是五十多歲的模樣。
兩人正對上視線,渚晏雖未從趙玉琮嘴裡問出話來,不過廢了一番功夫,才從旁打聽到這小娘子的身份。他笑着遞給她一罐止痛藥膏,“為何對趙獻琮設陷?”
“因為他實在可惡。”沈聽珠直說道:“他一個郎君,做事陰毒,害人性命,是第一可惡,第二,他仗着自己是皇親國戚,為所欲為,更是可惡,我便是讓他知道,小娘子也是不好惹的。”
渚晏挑眉,“可我聽說,陛下已然定了長晔世子的罪,直說他設陷小王爺,要嚴懲不貸……”
“怎會?”沈聽珠急道:“此事與世子毫無幹系,是我一人所為…渚匠工,求您向陛下說清緣由,不要責罰世子。”
“平羨王隻有趙獻琮這一個幺兒,陛下素來偏疼,你若說是你做的,陛下怕是不會放過你。”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怕陛下責罰!”
渚晏一笑,“敢作敢當,我果真沒看走眼,四娘子,你願不願拜我為師,或是…雲遊四海,去看那‘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風景?”
沈聽珠愣了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又想起他今日所說,有這一門本事,能讓自己不受人欺負,更能出門見天地,立地耳熱心動,明亮的眼眸不覺彎成月牙狀,“渚匠工願意賜教,小女不勝榮幸!”
但又想到什麼,讪讪地吐了吐舌頭,“隻是…如今我闖了禍,阿爹母親是不會同意我跟您學藝的!何況我資質平平,恐有損渚匠工的名聲,再者我為沈氏女,族中長輩定不同意我出去抛頭露面。”
“名聲于我不過是虛名,我收徒隻講因緣,随願而生,皆有定數,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以後你得叫我一聲師父。”
沈聽珠忙說:“徒兒以後一定聽師父的話!”她又不放心道:“……設陷一事當真沒有牽涉到旁人?”
渚晏哈哈大笑。
*
光陰撚指,講經會結束,聖上賜予聖僧袈裟、錫杖等寶物,又率領官員送行。聖僧辭謝出關,衆百姓紛紛駐足,沿街歡送。
午時聖上辇出,百辟奉賀。沈聽珠又來到後山小園,等待多時,才見裴之巽拄着手杖,走走停停過來,沈聽珠方站起身,不想裴之巽丢了手杖,站在崖邊,欲往下跳。
沈聽珠忙喝:“欸——你!”話音未落,隻見裴之巽直直跳了下去,她吓得一驚,也丢了手中的手杖,合身撲上去,跟他一起跳下。
二人急速下落,在嶙峋山石間幾次碰撞,随即重重摔在懸崖邊上。
沈聽珠滾了幾圈,面頰被樹枝刮破,還有一截斷樹枝直插入左手手腕,她疼得直冒冷汗,右手慌亂抓住樹幹,左手強忍痛處,身體先于意識一把抓住了裴之巽。
兩人卡在陡峭的崖邊,象骨從沈聽珠腰間滑出,她沒手去抓,隻能眼睜睜看着它掉了下去。
裴之巽猛然擡眸,冷冷道:“松手!”
“抓緊了,别松手!”沈聽珠左手傷處被扯開,鮮血滲出,沿着她的手腕處流下,一滴又一滴落在裴之巽臉上,他不覺擡頭,怔怔地看着她。
冷風吹來,二人身子搖晃,随時要墜下萬丈懸崖,沈聽珠面色白得發青,一隻手仍緊緊抓着他不放。裴之巽閉上眼,一字一頓道:“再不松手,你這手就要廢了!”
沈聽珠不聽,左手緊抓住他,用盡全力拉他,鮮血大片滲出,她隻覺手筋似要斷開,蓦然一個大力,直把裴之巽拉了上去。
沈聽珠手痛得幾不能動,跟着上去,平躺在崖邊氣喘籲籲,她單手抹了把額上的汗,“你有什麼想不開的,竟要輕生?”
裴之巽阖上雙眼,語氣盡是消極,“何苦救我,一個廢人、棄子,活着有何意思?”
沈聽珠氣急了,重重給了他一拳,罵道:“怎沒意思?你今日遇見我,就證明你命不該絕!”
她用力拔出插在左手手腕處的斷樹枝,再撕了裙子,一頭布條纏在腕處,一頭綁在裴之巽手腕上,欲将他拖上去。
“别管我!”裴之巽厭世情緒達至頂峰,他甩開沈聽珠,胸中苦澀,有氣無力道:“我不需要你好心。”
沈聽珠憤然甩了他一巴掌,“少說這混賬話!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想死,先還我的象骨!”
裴之巽被她打得腦袋嗡嗡作鳴,似是從來沒被人這般對待,呆愣住沒說話。沈聽珠才不管他,拖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三個時辰後,終于将他拖上了後山小園。
沈聽珠體力耗盡,跌坐在地,大口呼吸,好一會才爬起來,認真道:“我自小阿娘厭棄,阿爹不親,旁人欺負,挨餓受凍更是常有,如此這樣,我都沒有放棄活着…你一兒郎,又有何想不開的?”
小娘子衣襟淩亂,身上盡是黃土和血漬,臉上還劃了好幾道口子,裴之巽擡頭看她,隻聽她極其誠懇道:“棄子又如何?你不聽就是了,左不過當他們胡說……旁人還罵我是小野種,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裴之巽瞳孔微顫,卻見她拎起破碎的裙裾,露出滿是傷痕的腳踝,“你且看我這腿,當年差點兒廢了,如今不也站起來了,你的腿,說不定哪日就好了,為何要輕易放棄?”
裴之巽撐起身子,眼底掀起驚濤駭浪,他低下頭,從心沿身,顫抖不止,“我,我……”
二人一時沉默,裴之巽傻愣半響,才問道:“你…今日來這做何?”
“等你呀,本來是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你居然……”她沒好氣說道,又拿起方才丢在一邊的邛竹杖遞給裴之巽,道:“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手杖,你試試看。”
裴之巽一怔,“給我?”
沈聽珠天真道:“對呀!這邛竹杖看似簡單,實則大有乾坤,你看它上刻了竹葉,若遇危險,你隻需要輕撥開側面這片竹葉,就可以射出尖刺,保護自己,還有…這正中的竹節,輕觸一下,下面會立刻放出支架,你若不小心摔了,也可以撐住。”
“你…是專門給我做的?”
“嗯!這手杖很輕,方便你拿着,左邊刻了‘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與竹相映,怎麼樣,是不是很不錯?”
裴之巽表情晦澀,聲音啞道:“為什麼給我做這個?”
“或許是同病相憐,一是見郎君受欺,想郎君有自保之力,二是上次見郎君手上的邛竹杖,一下想到了《邛竹杖銘》這首詩,‘秀矣雲竹,勁直篠蕩。節高質貞,霜雪彌亮。圓以應物,直以居當。巧妙無功,奇不待匠。君子是扶,逍遙神王。’,所以才做了,你既要死,這麼好的東西,可别想要了!”
裴之巽眼底發紅,“謝謝,你的手杖……”他看了看沈聽珠,似乎不知該說什麼,茫然片刻,誇道:“很厲害!”
沈聽珠頗為得意,“多謝誇獎,隻是一點兒小手藝,不足為奇,你且看這邛竹杖,平日隻是尋常之物,可若想法子設計構造,也是大有用途的,邛竹杖如此,人亦如此。”
裴之巽一呆,接不上話來。
沈聽珠轉了轉頭,隻見楓葉鋪滿連綿起伏的山巒,漫山紅葉,層林盡染,半個萬福寺藏在楓林之中,露出層層疊疊的一角飛檐,她沉醉于眼前的美景,贊道:“紅楓似火照山中,好美。”
裴之巽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遠山風景,竟覺心平了下來,良久,他收回視線,卻見她左手手腕滲血,關切道:“你的手如何?”
“沒事,傷一手,救一命,值得!”點點金光透過枝葉,映在她澄澈又靈動的水色雙瞳中,沈聽珠從兜中掏出幾個壓壞的果子,遞給裴之巽,道:“這果子可甜了,郎君嘗嘗——”
裴之巽接過。沈聽珠立馬說道:“你既拿了我的果子,便是答應我了,以後不管發生何事,你都不許想不開。”
裴之巽不說話。
沈聽珠忙說:“我冒死救你性命,還丢了我的寶貝,你若再尋死,那……”
“我答應你。”裴之巽定定看着她緊張模樣,天底下還有誰能像這個傻子一般說如此瘋話,又舍棄性命救他,方才經曆生死,于人事,隻覺心胸鬥然開朗。他喃喃自語道:“我答應你,我不會再輕生了……”
沈聽珠松了一口氣,“這就對了,還不知郎君如何稱呼?我姓沈,名喚聽珠。”
四目相觸,裴之巽正想回答,又隐約聽得有人喊道:“娘子”,沈聽珠快吃了果子,忙說:“天色晚了,我先走了,此地偏僻,你也快些走吧!”
秋風簌簌沙沙吹落楓葉,幾聲湫湫鳥鳴過後,萬籁俱寂,少年郎君拿着手中的果子和手杖,獨留在山間,用幾不可聞地聲音說道:“裴之巽。”
“我喚裴之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