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
眉骨那道被時光沖刷淡去的舊傷痕迹隐在陰影裡,像一道無關緊要的擦痕。
眼睛如同古井最深處沉潭之水,清澈,冰涼,卻沉寂得不起絲毫漣漪。
仿佛剛才李科那條分縷析的、将他定罪為“過失緻人死亡”的冷酷判決,和王隊那撕心裂肺的、指向周拟鎖骨下那塊“被掐爛的肉”的悲憤質問……都隻是發生在遙遠真空中的噪音,與他毫無關系。
他甚至極其平靜地,活動了一下擱在桌面上的右手手腕。
那手腕骨節分明,皮膚在冷光下顯得異常幹淨。
指甲修剪得整齊,指尖圓潤。
沒有一絲顫抖。
沒有半分用力後的清白。
李科被這突如其來的、與其罪行形成絕對反差的平靜驚住了。
他推了推眼鏡,眉頭下意識蹙得更緊,眼神銳利地試圖穿透那片深潭,搜尋哪怕一絲僞裝的裂縫。
他隻看到一片純淨的冰冷。
王隊的喘息因激動而略顯粗重,他看着沈燃這副模樣,胸中那股悲憤燃燒的火焰像是瞬間撞上了萬載玄冰,一時竟凝滞得難受。
那沸騰的岩漿湧到喉嚨口,卻無法噴薄,隻剩下一股澀痛灼得心口發慌。
“沈燃!” 李科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結論,你聽明白了?你的行為性質……”
沈燃動了。
他微微側過頭,視線極其平靜地迎上李科探詢的目光。
那目光裡沒有挑釁,沒有抗拒。
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純粹的問詢。
如同課堂上請教一個物理公式的學生。
“嗯。”
他從鼻腔裡發出一個極其短促的音節,肯定了聽到了。
然後。
他用那副幹淨沉穩得不像剛剛背負人命的聲音,平靜地、清晰地吐字:
“過失緻人死亡。确認。”
聲音不高。
語調平緩。
像在複述天氣預報。
更如接受一個既成的事實。
審訊室瞬間陷入更深一層的窒息死寂。
周拟猛地扭頭看向他,眼中巨大的驚愕和痛苦瞬間壓過了憤懑。
他怎麼能如此平靜地……認了?認了這被曲解的罪名?認了為她捅出第一刀的代價?
李科完全愕然,他做好了對抗狡辯甚至狂怒的準備。
卻沒想到是一拳砸在了空氣裡!,平靜認罪的姿态遠超他所有預案,像冰冷的毒蛇纏住了喉嚨。
王隊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着沈燃那張毫無波瀾的臉,看着他那雙幹淨得過分的手,胸中那股被強行堵住的悲憤與心疼如同反噬的洪流,差點将他沖垮。
他放在報告上的手猛地握緊,紙質報告邊緣被揉捏得徹底變形。
沈燃的目光已經淡淡掠過情緒爆炸的周拟和王隊。落在了李科推到他面前、等待簽字的嫌疑人筆錄打印頁“結論認定”欄的空白處。
他微微探身。
身體前傾的姿勢優雅而從容,像是在簽署一份普通合約。
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幹淨而穩定的手指拿起桌上那支記錄筆。
擰開筆帽。
筆尖懸停在紙張上方。
微弱的“嗡嗡”聲來自天花闆的空調出風口。
白熾燈管發出細微電流噪音。
時間仿佛被拉長成粘稠的膠質。
筆尖微小的墨團在燈光下凝聚。
然後。
落下!
筆與光滑的打印紙接觸,發出沙沙的輕響。
極其穩定。
極其流暢。
在他手下劃過兩個清晰、沉穩、甚至帶着一絲漠然疏離筆鋒的字迹
“确認。”
“沈燃”
字迹工整清晰。
力透紙背。
卻帶着絕對的冰冷疏離。
一聲輕響。
筆被放下。
筆帽被輕輕旋上。
放回原位。
他靠在椅背上。
目光重新投向慘白的天花闆。
那片光滑的平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眼底,依舊是沉如深潭的寂靜。
風暴中心。
歸于死寂。
塵埃在光線中無聲盤旋。
那紙帶血的名字。
平靜地躺在筆錄的終點。
如同一道無聲、冰冷,卻無法磨滅的獻祭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