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暮色沉降得迅猛而無聲。
鉛灰色的雲層将城市裹進深沉的冷調裡,風裡裹挾着冰粒般的寒意。
周拟最後一個踏出空曠的教學樓,校門口的梧桐枯枝在昏暗中如同伸展的骨架。
她裹緊圍巾,鼻尖凍得微紅,十七歲,就在這個漫長黑暗抵達頂點、又被人們熱湯餃子驅趕的夜晚,悄然而至。
然後。
在那片熟悉的、被秃枝切割的陰影下。
那簇幽暗燈光中吞吐着低沉引擎聲的輪廓,如同守夜的燈塔,準時亮起。
沈燃跨坐在機車上,引擎低吼。
他今天沒穿那件标志性的厚重機車夾克,隻一件深灰的高領毛衣,外面罩着件略顯寬大的黑色棉服,拉鍊松垮地卡在胸口。
防風頭盔挂在一旁。手裡捏着抽了一半的煙,猩紅的光點在暮色裡明滅。
周拟走過去,心髒在沉寂中悄然搏動,比引擎更清晰。
“上車。”
沈燃撚熄煙蒂,聲音被冷風吹得微啞,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簡潔。
他眼神在她凍得有些發白的臉頰上極其短暫地掠過,随即移開,側身拍了一下後座。
車子開向他的公寓,
周拟跟着他上了樓。
沈燃掏出鑰匙開門,舊式的銅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發出聲響。
門開。
燈光傾瀉而出,帶着一種溫暖雜音?
預想中的冰冷空曠并未出現。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極其濃郁、讓人瞬間饑腸辘辘的食物香氣。
不同于方便面的工業氣息,是一種溫潤的家常味道。
帶着肉類炖煮後特有的醇和鮮香、一點點油脂被煸炒過的焦脆感、還混合着新鮮蔬菜的清新……
其中夾雜着一縷極其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蛋奶制品高溫烘烤過的甜香?
周拟愣住了,站在玄關,忘了換鞋。
公寓不大,格局緊湊。
玄關的暖光打下,能看到客廳沙發上鋪了一條嶄新的奶油白色絨毯,和她身上冰冷的校服形成刺眼反差。
此刻,廚房亮着明亮的頂燈。
竈台上,一口不鏽鋼深鍋正咕嘟咕嘟地翻湧着白色的濃郁湯花,顯然是精心熬煮的高湯。
旁邊一口黑色鑄鐵煎鍋斜放着,能看到邊緣一點油亮的棕黃油漬,像剛煎炒過什麼。
而沈燃……
已經幾步踏進了廚房區域。
他沒回頭看她,自顧自地打開了冰箱門。
冰箱裡亮出柔和的光。
上層塞得滿滿的。碼着幾盒超市冷櫃裡的切片鮮牛肉卷、翠綠的生菜葉、洗得水靈的香菜小蔥、幾盒剝好的鮮蝦仁……還有一大塊紅白相間、看着極新鮮的豬裡脊肉。
下層冷藏區赫然放着一個小巧精緻的、方方正正的純白色蛋糕盒子,外面系着簡潔的金色綢帶。
沈燃從下層一把抓起那個蛋糕盒,動作帶着點粗暴的珍重,拎出來,直接放在了旁邊收拾幹淨的料理台上。
然後,他扭頭,終于看向站在玄關不知所措的周拟。
光線打在他側臉上。
高領毛衣襯得下颌線條更顯硬朗,眉骨那道結痂的傷痕在明亮燈光下反而淡了些。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眉頭習慣性地微鎖着,但眼神在那片習慣性的冷硬底色下,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完成某個重大任務前最後的确認。
“去沙發。”依舊是命令式,語氣卻似乎放軟了一點,“……等着。”
他甚至用下巴微微點了點客廳那張鋪了軟毯的沙發方向。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重新面向那口翻滾的白湯鍋。
動作熟練地拿起一個巨大的不鏽鋼漏勺,探進滾滾的乳白湯水中。打撈起幾根炖得軟爛、幾乎透明的豬大骨,扔進旁邊準備好的空碗裡。
随即,他利索地另抓過一包細挂面,動作幹脆地撕開封口,手腕微微抖動,将一大把潔白如練的挂面流暢地、呈扇形均勻撒入咕嘟翻湧的白湯中。
面條瞬間被沸水吞沒、軟化,又在潔白的浪花中舒展身姿。
沈燃右手掌勺,穩穩地順着鍋沿慢慢攪動湯面,動作帶着一種與她認知中那個狂暴形象截然不同的、專注而精準的韻律感。
左手極其自然地探向旁邊切菜闆,上面早就備好了粗細均勻的蔥花末、香菜碎!
他的背脊寬闊,微微弓着腰,擋在滋滋作響的熱氣前。
高大的身影在暖融融的燈光下忙碌着,鐵勺刮過鍋邊的聲音,挂面在沸水中舒展的細微聲響,蔥碎灑落鍋中的沙沙聲構成了一曲生疏卻真實的煙火樂章。
周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慢慢走到沙發邊緣,坐下。
柔軟的絨毯觸感陌生又溫暖。
懷裡被書包壓住的校服衣襟微微鼓起,心髒在裡面狂跳。
她看着他。
看他用長筷從翻滾的湯鍋裡準确撈起足量煮得恰到好處的面條,雪白的挂面均勻鋪滿在兩隻嶄新的厚瓷湯碗底;看他用大勺舀起滾燙的骨湯,濃白的湯汁澆在面條上,瞬間激出更濃郁的香氣;看他極其認真地舀起一大勺煎鍋裡的炒碼,油亮的厚片煎豬裡脊混雜着鮮嫩的蝦仁、翠綠的青菜段,均勻地覆蓋在乳白的湯面上。
最後,指尖捏起一小撮翠綠的蔥花末和香菜碎,如同點綴勳章般,仔仔細細地灑在最頂端。
動作一氣呵成。
沒有猶豫。沒有失誤。
像一場排練多次的默劇,每一步都精準刻入肌肉記憶。
最後,他洗幹淨手,抓起料理台上那個白色蛋糕盒。
解開金色絲帶的手指明顯有些僵硬笨拙。
蛋糕盒被粗暴地解開,露出裡面那隻不算太大卻足夠精緻的六寸鮮奶油蛋糕。
雪白的奶油像新落的雪,鋪滿了頂層,頂端錯落地點綴着紅亮的草莓瓣、深紫的藍莓和切成薄片、翠綠與金黃相間的奇異果。
蛋糕正中央,用亮紅色的果醬塗寫着“17”,數字邊緣帶着點手寫的圓潤笨拙。
沈燃皺着眉,像是拆解什麼複雜的線路,手指撚着盒子附贈的幾支細長的彩色生日蠟燭。
他指尖明顯帶着不熟悉的粘膩,甚至被奶油蹭了一下也不管,隻是更使勁地捏着,皺着眉在“1”和“7”的上方找準位置,幾乎是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按”力,把六支小蠟燭深深摁進了潔白柔軟得幾乎能陷進去的奶油表面。
動作強勢得不像插蠟燭,更像在固定某種精密的零件。
最後,他又變魔術般從寬大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鼓囊的小保鮮盒,還是那種便利店透明的塑料盒。
打開蓋子,裡面依舊是幾顆飽滿鮮豔、還沾着冷氣的草莓。
他看也不看,把這一整盒帶着室外寒氣的草莓,像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零件,重重放在蛋糕旁邊的台面上。
紅色在冷氣中愈發鮮豔刺目。
完成這帶着“蠻力”的儀式感後,他如釋重負地轉過身。
廚房明亮的頂燈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手裡攥着剛從冰箱抓出來的兩罐冰可樂,冰冷的罐身凝結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闆上。
他走到茶幾邊,把冰可樂往周拟那邊推過去,瓶底與桌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