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門在身後合攏的輕響,像切割了外面喧鬧世界的一道門簾。
裡面是恒定的冰冷空曠。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霓虹無聲流淌,将巨大的黑色沙發和空曠的地磚映照得光怪陸離。
沈燃徑直走向客廳中央那片虛空,脫下那件沾染了夜風的寬大衛衣,随手扔在沙發角落,露出裡面同樣是深色的、幹淨的圓領T恤。動作依舊帶着利落。
周拟跟在他身後一步,站在玄關與客廳交界的邊緣,像一抹安靜闖入的畫外影。
空氣裡隻剩下沈燃從廚房冰箱裡取水時,塑料瓶底滑過冰冷大理石台面的細微摩擦聲。
他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幾口,喉結滾動,下颌線在窗外流轉的微光下繃出冷硬的弧度。
随即,他将另一瓶未開封的水,放到了沙發前空曠光滑的茶幾上,位置精準地靠近她習慣停留的方向。
沒有言語。
他走到沙發邊,沒有坐。
高大的身影背對着巨大的玻璃窗,投下一片沉默的剪影。
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視線似乎落在窗外那片虛幻的光河之上,又或許隻是一片沒有焦點的虛空。
空氣凝滞。
冰箱制冷系統微弱地嗡鳴。
巨大的落地窗仿佛隔絕了所有聲音,隻剩下兩人清晰可聞的呼吸。
周拟站在原地,指節上那道帶着碘伏黃漬的刮傷在室内明亮的光線下格外顯眼。
她沒有去碰那瓶水。
目光安靜地落在他寬厚的背上,看着他T恤下隐約可見的肩胛骨輪廓,線條緊實利落,但繃着一種無形的、揮之不去的疲憊感。
然後。
沈燃終于動了。
不是轉身。
他的身體依舊保持着那個凝視窗外的姿态。隻是那插在口袋裡的右手抽了出來。
不是指向水杯,也并非不耐地揮動。
那隻手,骨節分明,帶着薄繭,能轟塌燈柱也能笨拙貼創可貼的手,非常輕微地、幾乎隻是指關節動了動,指向茶幾上她帶着傷痕的那隻手。
動作輕微得如同塵埃拂過桌面。
沒有任何聲響。
卻在這片寂靜中,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
清晰地砸開了沉寂。
緊接着。就在手勢結束的瞬間。
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從他背對着她的方向傳來。
低沉,幹澀,帶着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如同生鏽的鉸鍊被強行撬開的滞澀感,打破了滿室的空寂。
“……以後再碰上。”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飄忽,卻又帶着一種不容忽視的沉重質地,“……就按今兒這樣幹。”
他頓了一下。
那片背對着她的沉默剪影似乎在深深地吸氣。肩膀線條微不可查地起伏了一次。
“……報警。”
“……錄音。”
“……說清楚……”
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硬生生從喉嚨裡摳出來,裹挾着砂礫。
不再僅僅是命令式的粗暴,更像是一種……沉甸甸的交付?
一種他不得不承認、也許還帶着點别扭認同的笨拙的肯定。
周拟的心口微微一動。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那倒刺般的小傷口在指腹間傳來清晰的壓感。
她看着他依舊背對自己的、凝固的剪影。
那背影在冷光中像一個孤獨的、背負着千鈞重壓的島嶼。
靜默重新蔓延。
沈燃插回口袋的手似乎在裡面用力地蜷握了一下。
整個上臂的肌肉線條在T恤下瞬間繃緊凸起,随即又緩慢松開。
他的頭顱微微垂下去一點,碎發陰影覆蓋住後頸。
窗外的霓虹光暈流淌在他繃緊的頸側線條上。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就在周拟以為他結束發言時。
一聲極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抽氣聲,從他喉嚨深處極其艱難地擠壓出來。
像是一道封存太久、早已鏽死的沉重門扉,終于被巨大的力量強行推開了一道縫隙。
“……沒人告訴過你……”他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帶着一種撕裂皮肉般的緩慢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感,“……怎麼……‘對’?”
他頓了很久,久到窗外的燈光都似乎變換了一輪軌迹。
“……”
短暫的沉默後,那被強行撬開的縫隙似乎豁開得更大一點,釋放出一點沉封經年的冰冷塵埃。
“……我爸我媽……早就沒了。”
短短六個字。
聲音低沉平緩,沒有任何起伏。
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但那極其微妙的停頓,卻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無聲的回響。
周拟的呼吸驟然屏住,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指尖捏緊。
沈燃的頭顱更低地垂下去。
窗外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輪廓。肩膀的線條垮塌下去一些,像一座承載了太多風雨終于顯出裂痕的山脊。
他沒有回頭,似乎對着那片璀璨的霓虹海,也對着這片冰冷的空曠,繼續将那鏽蝕的門縫開大一點。
“……喝藥走的。”
聲音依舊平鋪直叙,幹癟得像枯葉被踩碎。
“我爸扛不住債,又查出來那病……我媽當天晚上就跟着喝了。”
語調沒有任何波瀾,卻像鋒利的薄冰,割裂空氣的寂靜。
“那年……我六歲。”
周拟的瞳孔微微收縮,巨大的寒意順着脊椎爬上。
她想開口,喉嚨卻像被死死堵住。
“沒什麼親戚。”沈燃的語速快了一些,似乎急于将後面的部分傾瀉而出,“能走的都走了。養在……福利院。關了幾年。沒意思。”他的身體似乎因為回憶而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手指在褲袋裡收緊得骨節泛白,“書念不進去。拳頭硬點,活命。”
他沒有描述細節。
沒有說“那病”是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