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說“關了幾年”裡的掙紮和無望。
沒有說那些讓他隻能用拳頭說話的遭遇。
隻用最簡潔、最冰冷的詞語,一筆勾銷了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活命。” 他極其短促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自嘲。“所以,砸東西,能唬人,比說話……好使。”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仿佛墜入某個遙遠的冰窟,隻剩下一片無垠的死寂和空蕩。
“……”
良久的沉默。
窗外的城市之光流淌不止,卻再也照不進這片沉默的死海。
終于。
沈燃似乎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那隻一直插在褲袋裡的手,極其緩慢地、如同拖着千斤重擔般抽了出來。
手掌攤開,對着那片虛無。
“沒有‘親人’了。” 聲音幹澀得像磨碎的骨粉,每個字都耗盡力氣,“就剩這點……爛骨頭。”
手指微微彎曲,如同觸碰着那無形的枷鎖。
語畢。
他高大的身影似乎瞬間矮了一截。
肩背不再像鋼鐵般緊繃,而是徹底卸去了所有僞裝和力量,隻剩下一種被巨大虛無吞噬後的徹底的空洞與疲憊。
他不再看窗外那片虛假的熱鬧。
也沒有回頭看她。
隻是默默地、極其緩慢地、拖着步子走到沙發旁。
身體沉重地陷進那片巨大的、如同黑色島嶼般的柔軟皮面裡。頭顱深深埋下,額前淩亂的碎發垂落,遮住了所有表情。
那條帶着新鮮刮痕的手臂擱在沙發扶手上,指節無力地彎曲着,暴露在慘淡的燈光下,像一隻擱淺的、疲憊至極的獸。
客廳裡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塊冰冷深邃的黑鏡。
城市遙遠的喧嚣是隔岸無聲的煙火。
沙發上蜷縮的身影與巨大空間形成荒誕對比,如同風暴後散落的一片殘鐵。
周拟依舊站在那光的交界線上。巨大的沖擊感讓她喉嚨發緊。
他袒露的不是家史。
是深埋在血肉之下的、永不愈合的鏽蝕創口。冰冷、空洞、帶着濃烈的絕望鐵腥。
那句“活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
那聲“爛骨頭”如同墜入深水的錨,砸出無聲的悲鳴。
她看着他徹底卸下盔甲後的疲憊和近乎蜷縮的姿态。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沈燃。
一個被強行掏空了所有堅硬内核、隻剩下鏽迹斑斑的荒蕪軀殼的沈燃。
沒有安慰的詞彙能觸及這深層的荒蕪。
她沉默地走向那張沙發邊緣巨大冰冷的茶幾。
沒有去拿那瓶水。
而是伸出手。
用那隻帶着傷痕的指尖。
輕輕地。
極其輕地。
抽了一張從廚房順手帶出的、幹淨柔軟的廚房紙巾。
動作沒有聲音。
她走到沙發旁邊。
沒有靠得太近。
隻是在那片巨大的黑色皮面島嶼的邊緣蹲下身。
沒有看他埋在陰影裡的臉。
目光落在他搭在扶手上那條手臂。
靠近手肘外側的位置,深色袖口邊緣下方幾厘米處,一道新鮮的、深長的、邊緣已經開始凝固發暗的劃傷暴露出來。
是那天還是更早的新戰損?
周拟低下頭。
将那張柔軟的白色紙巾對折。
邊緣小心翼翼地、輕柔地覆上那道邊緣粗糙猙獰的傷口邊緣。
紙巾的柔軟壓住暗紅的血痂邊緣。
沒有擦拭。隻是覆蓋。
像個笨拙的學徒,試圖用一方幹淨的白,暫時遮蓋那片無法彌合的傷痛。
動作很輕。
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更像一種無聲的确認。
仿佛在說:
‘我看見了。’
‘我在這裡。’
‘不隻是你的爛骨頭。’
‘還有你露出來的傷。’
沈燃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動了一下。
埋在手臂裡的頭顱并未擡起,隻有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指,指關節因紙巾觸碰的細微壓力而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動作細微,如同蝴蝶振翅掠過死水。
公寓空曠死寂。
窗外的流光依舊冷漠。
唯一的聲音。
是一方幹淨的純白。
固執地。
覆在那道新鮮的。
沉默的。
鏽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