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吼叫被掐滅在黃昏靜谧的街區。車子停在一棟灰白色、線條簡潔的公寓樓下。
四周幹淨整潔,綠植修剪得一絲不苟,和周拟身後那片灰敗油膩的老城巷弄判若雲泥。
車門甩上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沈燃沒有看她,自顧自從後座拽下那個沉重的雙肩包。
動作帶着點不由分說的粗魯。包帶磕在車門的金屬邊緣,發出輕微的聲音。
他徑直走向密碼鎖嚴密的玻璃單元門,從褲兜裡摸出一張薄薄的黑色門禁卡。
一聲輕微的電子音後,厚重的玻璃門無聲滑開,裡面透出電梯廳明亮的暖色光線,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周拟默默跟在他身後一步半的距離。
她的心跳還未平複,剛才離開舊城區時那股沉甸甸的冰冷仍墜在胃裡,但踏進這裡幹淨微涼的大堂空氣,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種高級木質香氛的氣息,讓她緊繃的神經奇異地舒緩了一絲絲。
腳下的光潔大理石映出她局促的影子。
電梯無聲上升,數字鍵跳動着冰冷的紅光。
頂樓。
電梯門開的瞬間,是更加安靜的走廊,厚實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
門開了。
沈燃先進去,按亮門邊的開關。
光線瞬間傾瀉而出,但并不刺眼。玄關頂燈是溫和的暖黃色。
周拟站在門口,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空間遠比她想象中更空曠。
或者說,簡潔到近乎極緻的冰冷。
巨大的落地窗占據了一整面牆,此刻窗簾并未拉上,窗外整個城市的燈火如同鋪陳開來的碎鑽星河,璀璨而遙遠。
地面是深灰色的啞光石材,反射着冷硬的光。客廳空曠得有些吓人,隻有一張尺寸驚人的黑色皮質沙發孤單地置于中央,像一艘漂浮在無垠深海的孤舟。旁邊放着一個銀灰色的啞光金屬茶幾。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沒有電視,沒有擺件,沒有地毯。
牆壁是純粹的白色,空無一物。
這裡幹淨、整潔、現代得像某個豪華酒店的空置樣闆間,缺少了最關鍵的生命氣息……一種名為“家”的溫度。
空氣裡彌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曠與冰涼氣息,像剛剛裝修好的房子,也像從未被真正接納過的空間。
“關門。”
沈燃的聲音打破沉寂,依舊平淡。
他将那個嶄新的包随手扔在沙發角落,沉重的撞擊聲在空曠裡格外突兀。
他沒脫鞋,趿拉着拖鞋徑直走向客廳一側那面牆,那裡隐藏式嵌着一個巨大的冰箱。
冰箱門無聲開啟,冷白的光線映亮他冷硬的側臉輪廓。
他伸手從裡面拿出兩瓶純淨水。
周拟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冰涼的金屬門把手觸感提醒着她這裡的陌生。
玄關很大,鞋櫃是隐藏式的,她不知道該不該換鞋,有些局促地站在光亮與陰影的交界處。
視線下意識地追蹤着沈燃的動作。
他拿着水走過來,腳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單調的回響。
他停在沙發邊,也沒招呼她坐,隻是将其中一瓶水放在了寬闊冰冷的茶幾上。
瓶子接觸光滑的石面,滑動了一小段才停下。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他扭開自己那瓶水,仰頭灌了一口。
喉結滾動,下颌線在頂燈光線下繃出淩厲的弧線。
他不再看她,目光掃過沙發和巨大落地窗外的夜景。
那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比剛才巷子裡疾馳的狂風更讓她無措。
“浴室在那邊。”他用沒拿水瓶的手,指關節彎曲朝着一個方向随意點了一下,“左邊第一間是客衛。”
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周拟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
走廊深處有兩扇門。
她站在原地沒動。
胃裡的墜脹感和冰冷感再次清晰起來,提醒着她那杯廉價的奶茶和一路颠簸的疲憊。
也提醒着她此刻闖入了一個多麼格格不入的領地。
“我……”
她想說點什麼,打破這令人窒息、比沉默更可怕的空曠疏離。
視線落在茶幾上那瓶被随意擱置、孤零零的水上。
就在這時。
沈燃放下水瓶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似乎終于察覺到她并未按他指示動作的僵硬。他那雙總是深潭般難測的眼睛終于轉向她,目光在她緊抿的嘴唇、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然後,幾乎是同時,他做了一個周拟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沒有皺眉催促。
沒有不耐煩的訓斥。
他插在褲兜裡的那隻一直随意揣着的、甚至在她激烈質問時才拿出來拍掉她手臂的手緩緩地、幾乎是遲疑地從褲兜裡抽了出來。
那隻手上還帶着一點夜風的微涼。
動作不快。
甚至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僵硬感。
他微微弓了一下背脊,高大的身形仿佛在俯就什麼極其微小的物件。
那隻抽出的手沒有遞向她,也沒有指向浴室方向。
而是探向了沙發的邊角。
動作目标極其明确。
在皮質沙發的轉角内側,靠近扶手的夾縫深處,他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進去,摸索着。
周拟屏住了呼吸。
幾秒後,他收回手。
那隻手中,捏着一個薄薄的、極其不起眼的、純白色啞光塑料藥盒。最普通,醫院門口幾塊錢一大把的便攜藥盒。
沒有商标。沒有花哨。
沈燃甚至沒有低頭看它。
他的視線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巨大的、冰冷的城市燈火,側臉線條在燈下顯得更加冷硬深刻。
那隻捏着藥盒的手卻極其自然地伸到周拟身前。
“拿好。”
聲音不高,甚至比剛才指浴室時更低了些,但清晰無比,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停頓了一下,像是覺得不夠,又硬邦邦地擠出兩個字:
“睡前。”
周拟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又松開。
巨大的暖流和酸澀轟然沖垮了所有的尴尬與隔閡。
她認出了那個藥盒,就是昨夜暴雨中,在台球廳外,他遞給她的那一個。裡面裝着他強塞給她、帶着薄荷甘草清香的止痛藥片,他甚至還記得……她現在需要。
他找藥的姿勢…那俯身探沙發縫的、近乎笨拙的姿勢…是在這個毫無人氣的冰冷空間裡,唯一透露出一點“居所”痕迹的動作。
像一個男人在翻遍房間的邊邊角角,找出他認為對方最需要的東西。
周拟沒有立刻去接。
她隻是看着他。
看着那個藥盒被他随意而固執地伸在她面前。看着那個面對着窗外無盡璀璨燈火、依舊将後背留給她的、沉默而高大的背影。
他沒有轉身。
隻是那伸出的手指,在藥盒的邊緣,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蜷曲了一下。
力道細微,卻清晰地傳遞到藥盒光滑的塑料表面,留下一個極其微小、瞬間又恢複的凹陷弧痕。
時間仿佛被無聲拉長。
窗外城市的光暈流轉。
茶幾上的水無聲地冒着寒氣。
空氣裡隻有心跳聲在空曠的房間裡清晰回響。
周拟終于伸出手。
指尖有些顫抖,帶着夜風的冰涼,小心翼翼地觸碰上那還殘留着他掌溫的、光滑的塑料藥盒邊緣。
冰涼的觸感。
藥盒被他穩穩地放進她手裡。
沒有看她的眼睛。
他的視線始終鎖在窗外的夜色裡。
但那捏着藥盒的手指在松開時,指腹在藥盒光滑表面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像是确認交接完畢的錨點。
肌膚在交接的藥盒邊緣短暫相觸。
他的手溫熱幹燥。
她的指腹冰涼微顫。
那瞬間的溫差像電流擊穿空氣。
他迅速收回手,重新插回褲兜。
轉身,趿拉着拖鞋,走向客廳另一側深處:“熱水。”
聲音依舊平淡,隻是腳步比剛才快了一點點,背影在通往卧室的走廊口消失。
周拟站在原地。
手心緊緊地攥着那個還帶着他體溫的白色小藥盒。
那方寸的溫軟像一塊小小的烙鐵,燙着她的掌心,也燙着她冰封的心田。
客廳空曠到冷寂,但她能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無言的支撐。
她慢慢地、緊緊地攥住藥盒。
如同攥住了一顆尚未破碎的星辰。
牆上的嵌入式時鐘無聲走動。
窗外萬千燈火鋪陳,流光溢彩,卻比不上一隻從冰冷縫隙裡摸索出的舊藥盒,和他指尖傳遞過來的、那份沉默如山的滾燙溫度。
水流聲在密閉的浴室空間裡無限放大,如同持續的悶雷沖擊着耳膜。
滾燙的水流裹挾着強力的水壓,擊打在緊繃的後背上,帶來細微的刺痛感和短暫的麻痹。
周拟緊閉着眼,熱水順着睫毛、鼻尖、下巴洶湧地沖刷,混合着無聲流出的眼淚,不分彼此地滑落。
白色瓷磚反射着暖黃的頂燈光,蒸騰的水霧模糊了隔斷玻璃。
沈燃臨走前那句沒有任何溫度、甚至帶着驅趕意味的“熱水”,像塊冰冷的鐵,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而那瓶帶着薄荷甘草氣息的藥片此刻正靜靜立在幹燥的洗手台角落,塑封完好,沉默地嘲笑着她的妄念。
“等你他媽……真正弄明白自己問的到底是什麼問題的時候。”
“……再來問我!”
他低沉沙啞、裹挾着冰冷拒絕的警告,一遍遍在迷蒙的水汽中響起,混合着水流,砸得她靈魂震顫。
懂什麼叫愛?
是巷子裡轟塌燈杆的一拳?是失控疾馳中的死死相扣?還是在這個冰冷堡壘裡,從沙發縫隙中翻出的帶着他體溫的藥盒?
她不懂,她隻想抓住點什麼,抓住這根在她沉溺前唯一向她伸出、卻又永遠裹着冰冷鐵鏽的浮木。
水太燙了。
燙得皮膚發紅,燙得那股一直盤旋在心口、無處發洩的憋悶終于沖破了閥門。
“啊!”
一聲凄厲失控的尖叫驟然從喉嚨深處撕裂而出,在狹小的淋浴間裡瘋狂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