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圖從他握着方向盤的動作的力道、從他嘴角繃緊的微小角度、從他握着變速杆換擋時手腕擡起落下的幅度裡尋找一絲疼痛存在的蛛絲馬迹。
毫無破綻。
他如同最冰冷精确的機器,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已經被那層厚重的金屬織物和堅硬的内部支撐結構死死地鎮壓、隔絕、消解。
甚至連一絲皺起的眉頭都欠奉。
這種刻意的、如同武裝到牙齒般的“平常”,本身就像一場無聲的宣告,宣告着昨夜那脆弱與崩潰的湮滅,宣告着那個冰冷堅硬、不可摧毀的沈燃,重新矗立。
車子最終停在一條相對清淨些的背街。
前方拐角處,一扇厚重的玻璃門上貼着磨砂的英文标簽,下方小字“LOFT POOL CLUB”在陽光下低調地閃爍。
沈燃利落地熄火,拔鑰匙。
動作沒有絲毫遲滞。
他沒有再解釋一句,隻是朝門口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跟上,便推開車門大步走了過去。
推開門的一刹那,一陣完全不同于外面陽光暖風的空氣撲面而來。
光線驟暗。
巨大的空間被刻意調低的采光切割得充滿暧昧又獨立的區域感。
空氣裡彌漫着一種混合着特制地闆清潔劑、高檔雪茄、某種冷冽的、略帶辛辣感的香薰氣息,以及淡淡的、嶄新的台球呢絨布特有的絨毛味道的氣息。
這味道包裹在中央空調強勁輸送出的涼氣中,形成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
背景音樂是音量适中的、充滿跳躍感卻又不吵鬧的電子合成樂。
沒有想象中的烏煙瘴氣和喧鬧嘈雜。
幾組深色原木或金屬框架分隔開的球區散布在空間裡。
球桌上方的吊燈投下精準而柔和的光束,隻照亮綠色的呢絨台面,将周圍環境完美地沉入柔和的陰影之中。
客人們三五成群,大多衣着體面,或是低聲交談,或是專注擊球,偶爾有清脆準确的撞擊聲在空間回蕩,帶着金屬球的碰撞悅耳的回響,反而襯托出整個空間一種近乎圖書館般的沉靜有序。
周拟站在門口,瞬間被這巨大的反差和靜谧擊中了。
她以為會是另一個煙霧缭繞、人聲鼎沸的混亂場所。
眼前這充滿設計感和低噪氛圍的球廳,像是在她緊繃世界裡撕開了一道柔和安靜的縫隙。
沈燃已經熟門熟路地走到吧台前。
一個穿着合體黑色襯衫、氣質沉穩的中年男人看到他,眼神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驚詫,随即立刻被掩飾性的職業微笑取代,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包裹嚴實的右臂上停頓了半秒。
沈燃沒有寒暄,簡單地報了個區域号和一個隻有他們懂得的暗語。
經理點頭示意理解。
很快,一個穿着同款黑色襯衫的年輕侍者端着東西快步走來,輕輕放在他們即将使用的那張角落球台旁的一個原木矮幾上。
動作輕巧得如同貓爪。
不是酒水。
是一個厚重的、乳白色的、帶蓋的骨瓷大杯。
蓋子上方小小的排氣孔正絲絲縷縷地蒸騰出帶着濃郁草藥清甜氣息的溫熱霧氣,像無聲的邀請。
旁邊還放着一隻同樣質地的淺口小碟,裡面是兩塊切得四四方方、點綴着幾粒鮮豔蜜漬櫻桃的、蓬松誘人的金黃色蜂蜜蛋糕。
溫暖。
香甜。
充滿了格格不入的精緻感。
與球廳微冷的氣息和沈燃渾身散發的冷硬感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周拟下意識地看向沈燃。
他正微微側着頭,擡起他那條“完好”的左臂,用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撚起一支巧粉塊。動作一如既往的幹脆利落,指尖彈開頂蓋,慢條斯理地、一圈又一圈地擦拭着球杆頭部光滑的皮頭,眼神專注地檢查着皮頭的平整和附着粉末的均勻程度,仿佛那個大杯和蛋糕隻是空氣裡多出的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沒有看周拟一眼。
但那種感覺……無比清晰。
那不是偶然。
陽光透過窗棂灑在鋪着墨綠色呢絨的球台上,照亮了空氣中微小的塵埃,也照亮了那隻散發着微甜氣息的骨瓷大杯邊緣細膩柔和的光澤。
他擦拭球杆的動作從容而專注,手臂的線條流暢穩定,每一次旋轉巧粉的幅度都精準如一。那份精心研磨出的耐心和專注,像是一個堅固恒定的存在。
旁邊桌上,溫熱的蒸氣依然無聲地扭動上升,在微涼的空氣中緩緩擴散開一縷縷帶着姜絲、紅棗、桂圓氣息的、溫暖醇厚的甘甜暖香。那塊金黃的蜂蜜蛋糕靜止在乳白的碟子裡,柔軟的質地被光線勾勒出誘人的弧度。
空氣仿佛凝固在兩個世界裡。
沈燃的世界是墨綠呢絨上的金屬與摩擦。周拟的世界是眼前那杯無聲暖湯和金黃糕點的巨大靜默。
她看着他垂落額前、被台面燈光映出鋒利陰影的濃密眼睫。看着他那包裹在嶄新護腕中、紋絲不動的右手臂。看着那張在暖光燈下顯得輪廓更深沉、卻絲毫沒有任何因為傷痛而扭曲緊繃的側臉。
明明知道護腕下血痂黏連着粗糙布料、斷裂的骨節在強行固定的夾闆中無聲嘶吼、每一寸移動都在挑戰神經末梢的極限。
卻還要在這裡若無其事地擦着那根球杆。用這種近乎笨拙的、無聲的方式,不容置喙地在她面前布下一片暖黃色的、散發着食物香氣的空間。
隻為驅散她指尖殘留的冰冷,和她此刻腹部的鈍痛?僅僅如此?
一股莫名的、滾燙的洪流毫無預兆地沖上眼眶。酸澀的霧氣瞬間彌漫開來,眼前的景象在溫熱的水汽中扭曲模糊。她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内側。
陽光正好。
台球清脆的撞擊聲像被無限拉長了的悅耳回聲。空氣裡彌漫着高檔呢絨、木質結構、冷氣、香薰混合而成的獨特空間感氣息。
周拟捧起了那隻溫熱的骨瓷大杯。
沉甸甸的質感傳遞着驚人的溫暖。濃郁的甜香氣味鑽入鼻腔,是暖意,也是溫柔的鈍器,精準地砸在她剛剛經曆過寒冬的心靈最深處。
她小口啜飲着。
甜潤溫熱的液體沿着喉嚨滑下,絲絲縷縷的暖意從胃部向四肢百骸悄然滲透,如同最有效的解藥,一點點化開了小腹深處那惱人的絞痛,也驅散了指尖殘留的、昨夜倉庫的冰冷和鐵鏽血腥的陰影。
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重重砸進杯中濃稠甜香的液體裡,暈開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