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凝固的、彌漫着濃烈煙草汗臭和木屑塵埃的空氣裡。
在破碎的門框正中。
沈燃站定身形。
他微微喘息着,顯然剛才那一記毀滅性的踹門耗費了巨大體力。
黑色的機車外套肩頭沾滿了爆開的木屑,額發因劇烈的動作而略顯淩亂,幾縷濕發貼着汗濕的鬓角。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着一種沉澱着極度煩躁和暴戾的、野獸般的兇光。
他掃了一眼巷子裡那幾個被震懵的混混,目光掠過黑皮那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臉,然後極其冰冷地掃過渾身顫抖、雙眼赤紅如同困獸的周拟。
最後,他的視線停在了台球廳内部。
一片狼藉的門口和彌漫的煙塵中,沈燃猛地一甩頭,抖落發梢沾染的木屑,朝着裡面那群驚疑不定的人,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粗粝的岩石摩擦,帶着被灰塵嗆到後未消的怒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沉聲喝道:
“老張!給我根球杆!”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台球廳内的嘈雜餘音和巷口的死寂。
台球廳裡那個被點名的、胳膊上紋着盤龍、顯然有些身份的管事男人,被沈燃這架勢和眼神鎮住了,幾乎是下意識地、帶着點手忙腳亂地從台球桌旁撈起一根深褐色、散發着清漆和桐油混合味道的紅木球杆,略顯遲疑地遞了過來。
沈燃動作迅捷,一把奪過那根沉甸甸、通體光潤筆直的紅木長杆。
手臂因用力而肌肉贲張,清晰的手臂線條繃緊,蘊含着爆發性的力量。
他握住球杆的動作熟練而充滿戾氣,仿佛那不是打球工具,而是他臂骨的延伸。
他猛地轉身。
将那根帶着清冷木質光澤、卻散發着驚人壓迫感的紅木長杆,沒有任何鋪墊、極其粗暴、不容反抗地硬生生塞進了周拟那隻因極度憤怒和恐懼而僵硬冰冷的手中。
粗糙冰冷的杆體,沉重的手感,混合着木質油脂和沈燃手掌留下的灼熱汗意,猛地刺入她冰涼的掌心。
巨大的慣性讓周拟向前跄踉半步才握穩,右臂的劇痛在這一撞下如同撕裂般尖銳。
與此同時,
沈燃混雜着濃重煙味和血腥鐵鏽氣息的身體猛地貼近她耳側,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皮膚上,如同燒紅的烙鐵。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燒紅的子彈,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近乎殘酷的鼓動,狠狠貫進她嗡鳴的耳膜:
“拿着!”
“朝剛才揮棍子的那雜種的狗頭!”
“給我往死裡掄!”
紅木球杆冰冷沉重的觸感如同淬火的鐵釺,直刺周拟繃緊到極限的神經末梢。冰冷的質感甚至壓過了右臂撕裂般的劇痛,沈燃帶着濃烈煙味和硝煙氣息的滾燙嘶吼,如同滾油灌頂。
世界瞬間收窄成視線的焦點。
紅木杆體筆直的光澤在她緊握的掌中,延伸向前方昏暗混亂的光影。
那個舉着生鏽水管、臉上還殘留着驚愕與尚未完全退去的獰笑的刺猬頭混混,正站在不到三米遠的地方。
鋼管上黯淡的金屬反光,像是對沈燃命令最直接的呼應。
沈燃塞給她的不隻是球杆,是武器,是撕開這黑暗幕布的第一把兇刃。
胸腔裡那頭沖撞咆哮的兇獸,那被恐懼壓制的狂怒,那被反複羞辱踩踏後積攢的暴烈,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清晰、唯一的出口。
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右臂幾乎被撕裂的劇痛。
一聲從喉嚨深處壓榨出的、帶着血沫和徹底破罐破摔的厲嘯再次迸發。
那不是周拟的聲音,是一個即将掙脫枷鎖的、來自靈魂黑暗最深處的厲鬼在咆哮。
全身殘存的、被極緻憤怒和恐懼榨出的最後一股力量瞬間凝聚于那隻握着兇器的手。
腳步,重重蹬踏在污濁油膩的地面,身體如同被巨力抛出的石彈。
她赤紅着幾乎滴血的雙眼,死死盯着那張驚愕變形的臉。雙手掄起那根沉重的、帶着清漆光澤的兇器,由下至上,劃破凝滞的空氣。
帶着要将對方頭顱連帶着那令人作嘔的世界一起砸個稀巴爛的狂暴意志,朝着刺猬頭混混那張還帶着凝固笑容的太陽穴。
狂掄而下。
時間被這一掄徹底拉伸。
在球杆撕裂空氣、帶着沉悶呼嘯的零點零幾秒間隙裡,無數碎片化的信息如同爆炸的玻璃般在她眼底閃過、炸裂。
刺猬頭混混瞳孔驟縮、因為恐懼而扭曲到極緻的臉。
趙因風蜷縮在牆角、指縫間滲出鮮血、因為眼前即将發生的一切而陷入絕對空白的雙眼。
黑皮猛地彈掉嘴裡煙頭、眼神中迸發出驚怒與殘忍、作勢欲撲。
台球廳裡那些混混們錯愕、兇狠、看戲般的目光聚焦在門口。
破敗巷口,遠處城市霓虹被切割成模糊色塊的邊角光影。
以及,那道如同背後靈般矗立在她身後咫尺、如同一堵燃燒着黑色火焰之牆的身影。
沈燃!
他挺拔而充滿攻擊性的姿态就定在那裡,緊貼着破開的門洞。
昏暗的光線裡看不清具體表情,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煤核。
沒有擔憂,沒有阻止。隻有一片沉寂如古井深潭的、冷酷到極緻的專注。
那眼神中翻滾的東西太複雜,太沉重。
紅木球杆沉重而兇戾的破風聲掩蓋了一切。
向着血肉之軀。
向着那瞬間布滿了極度驚恐與不可置信的刺猬頭的太陽穴。
狠狠掄去。
最後的瞬間,刺猬頭終于從巨大的驚恐中回過神來,他幾乎是憑借野獸般的本能,猛地擡起那隻握着鏽蝕鋼管的手臂,橫檔在自己的頭顱側面。
硬木與金屬。
毀滅意志與求生本能。
死寂!
一聲短促、沉悶得像是西瓜被重物瞬間砸癟的脆響,伴随着某種骨頭斷裂的細微咔嚓聲,驟然在逼仄的巷道中炸開。
然後是更加凄厲、更加驚駭到完全變了調的慘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恢複流動。
巨大的撞擊力道透過沉重的球杆洶湧反震而來,握着兇器的手掌甚至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指骨發出的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股巨大的反沖力将周拟的手臂連同整個身體狠狠向後帶飛。
她的後背重重撞在了身後那扇剛剛被踹爆了門闆的、隻剩門框的、冰冷堅實的牆壁上。
劇痛。
天旋地轉。
耳邊被嗡嗡的蜂鳴瞬間充斥,口鼻中滿是灰塵與濃重的血腥鐵鏽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眼前一片瞬間發黑的模糊,隻有幾秒鐘前被掄中的方向爆開的一團更濃郁更刺目的紅,迅速在她眩暈的視野裡彌漫開。
那是……
血?!
是她自己的鼻血?
還是……
被撞飛到幾步之外牆角的刺猬頭混混,蜷縮成一團,一隻手無力地垂着,以一個極其怪異的角度扭曲着。
而他那顆沾滿了灰塵和黑紅色粘稠液體的頭,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額頭側面,指縫間正在洶湧地、汩汩地向外冒着鮮紅滾燙的血。
巨大的血點甚至濺上了對面油膩的牆壁和碎裂的門框。
血腥味。
新鮮的,濃烈的,比口腔裡那股鐵鏽味真實百倍千倍。
第一次如此近地,如此直接地,制造了這樣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視覺、嗅覺、觸覺,身體因撞擊帶來的劇痛,所有感官在這一刻被強行接通到了地獄頻道。
大腦裡最後繃緊的那根弦,在劇痛、血腥和沈燃那深不見底的凝視多重沖擊下,驟然斷裂。
周拟的身體順着冰冷的牆壁,慢慢滑坐下去。
雙手還死死攥着那根沾上了刺目猩紅、正微微顫動的兇器紅木球杆。
右臂的撕裂感重新變得清晰無比,與後背撞擊的劇痛交織,讓她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痛苦抽氣。
血!
順着她的嘴角和指關節的破口無聲滑落。
滴在布滿灰塵和木屑的水泥地上,暈開兩朵小小的、深色的花。
眼前的景象還在旋轉。
耳朵裡是刺猬頭撕心裂肺的哀嚎、其他混混驚怒交加的吼叫,還有自己心髒快要跳出胸膛的瘋狂擂動。
在這一片混亂、血腥和痛苦的混沌之中。
那隻緊握着沾血球杆的手,還在無意識地、控制不住地顫抖着。
但那顫抖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不是軟弱。
不是恐懼。
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在毀滅中完成了第一次兇戾蛻變的……
冰冷回響。
她擡起頭,視線穿過混亂的人群縫隙,與門口那個如同沉默岩石般伫立的身影,沈燃的目光,在漫天的血腥與灰塵中,轟然相接。
他眼底那潭深不見底的古井裡,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一抹東西——
一抹和他自己眼中幾乎同源同質的被點燃的、撕裂一切的兇戾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