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潑翻了一罐渾濁的血漿,把城市西邊的天空染得暗沉壓抑。白天的熱氣還未散盡,空氣中浮動着沉悶的、帶着塵土和汽車尾氣的躁動。
周拟背着那個沉重無比的書包,腳步虛浮地走在放學的人流邊緣。
每一步踏下去,後背那片遭受過反複撞擊的肌肉便牽扯出深沉的鈍痛,如同身體深處生滿了鏽蝕的鐵釘。
指關節上那幾處破口在緊張時隐隐發癢。她緊咬着牙關,口腔内壁被咬破的那處傷口,随着每一次牙齒的碾磨,都在清晰地滲出微鹹的鐵鏽味。
這股血腥氣混合着口袋裡那枚冰冷、粗粝的鏽蝕墊圈,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真實錨點。
周圍的喧鬧,同學的嬉笑……
她的全部感官都收束在内,緊繃得如同一根瀕臨崩斷的鋼絲。
心髒在胸腔裡沉重地擂鼓,每一次搏動都撞擊着肋骨,發出悶響。
那份在林蔭道上被強行壓下、又被趙因風絕望點燃的毀滅性沖動,并未平息,而是在她狹窄的軀殼裡沖撞不休,如同被困在瓶中的暴戾兇獸。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麼溫暖的港灣。
小公園西門巷子。
那張匿名照片上的地點。黑皮和林薇可能的“舞台”。
一個巨大的、散發着腐爛氣息的陷阱。
但她胸腔裡那頭不斷沖撞咆哮的兇獸,在趙因風那被恐懼淚水淹沒的臉龐映襯下,指向了一個冰冷的結論:無處可逃。
身體深處某個角落,被反複捶打、反複撕裂的求生本能正瘋狂地拉響警報。
别去!你會死的!像條野狗一樣被他們打爛!
這恐懼如此尖銳,讓她手指冰冷,腿肚子都在打顫。
但另一個更加扭曲、更加決絕的聲音,如同沈燃昨夜在體育館回響的咆哮“骨頭呢?!被狗吃了?!”
帶着血的倒刺,狠狠紮入這份恐懼的最深處。
這股力量如此強大,強行驅動了她幾乎僵硬的腿。
不是奔向家,不是奔向派出所,而是順着人流走向那個漩渦的中心——小公園區域。
人群逐漸稀疏。
天色被晚霞的餘燼燒成一種詭異的暗赭色,像是幹涸的凝血。
距離小公園西門巷子還隔着一個街區,空氣裡廉價烤串的油脂味和劣質香煙的味道便霸道地鑽入鼻腔。
台球廳轟鳴的電子音樂聲混雜着粗野的嬉笑叫罵,穿過嘈雜的人聲遠遠傳來,像某種不詳的背景音。
周拟的腳步越來越慢,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書包肩帶仿佛嵌進了她的骨頭。巨大的沖突幾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這時。
“操!不長眼啊!”
一聲尖銳刻薄的叫罵從旁邊一條更窄、堆滿了雜物的背街裡猛地炸響。
周拟的腳步驟停。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又凍在四肢,一股寒氣生出來,那聲音是趙因風?
緊接着,是沉悶的擊打聲。像棍棒砸在沙袋上的鈍響,伴随着一聲被悶住的、短促壓抑的痛哼。
聲音連續又粗暴!中間夾雜着幾聲下流的哄笑:
“哈!峰哥讓你長記性!”
“傻逼玩意兒!讓你他媽管閑事!”
“這小白臉骨頭還挺脆!來!打這兒!更響!”
趙因風的名字像一道驚雷劈進周拟腦海,那壓抑的痛哼!
幾乎是同時。
“救命……别打……”
趙因風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帶着巨大痛苦和極緻恐懼的哭求斷斷續續地傳來,立刻被更大的哄笑和打罵聲徹底淹沒。
周拟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不是小公園西門巷子,是這裡,就在這離主街不過十幾米的污水巷。
他們甚至不屑于等到夜深,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對趙因風下手。
毫無顧忌、如此猖狂。
巨大的恐懼和更巨大的怒火在她胸臆間轟然爆炸,如同炸藥桶被瞬間引爆。
剛才那還在掙紮的畏縮本能被這赤裸裸的暴力景象徹底沖垮。
沈燃那冰冷決絕的背影,他手中翻轉的漆黑指虎,體育館裡把她打到瀕死的重拳……
以及趙因風那張布滿淚痕、絕望哀求的臉瞬間交疊。
一種帶着原始血腥味的暴戾本能,混合着對弱肉強食規則的極端憎惡,如同被壓抑了十幾年的火山,帶着摧毀一切的瘋狂岩漿,徹底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壩!
跑!!
身體的警告聲尖嘯到了極緻,但她的雙腿卻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重鉛,被一股更強大的、混雜着毀滅和自我毀滅的沖動釘在了原地。
指關節上破口的刺痛感前所未有的清晰,口腔内的血腥味濃烈到讓她作嘔。口袋裡那枚冰冷的金屬墊片幾乎烙穿了布料,後背劇痛依舊。
在那片混亂的思維風暴中心,一個念頭如同冰錐般刺出:“哭給誰看?!誰他媽在乎你哭?!”
這句來自地獄的嘲諷,在此刻趙因風被淹沒的哭喊聲中,被賦予了血淋淋的真實和無法承受的重壓。
“啊!”
一聲撕心裂肺、帶着明顯被骨頭斷裂般劇痛的慘嚎再次從巷子深處傳出,是趙因風。
這最後一聲哀嚎,如同最後的喪鐘。
周拟的眼睛——那雙剛剛在泡桐樹下充血的眼底,此刻瞬間被一種更純粹、更狂暴的猩紅徹底淹沒。
瞳孔裡最後殘存的理智光影被徹底吞噬,隻剩下毀滅一切的黑暗風暴。
她猛地轉身。
不再猶豫,不再畏懼,甚至不再思考。
身體爆發出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的速度,她像一支離弦的、蘸滿了仇恨與絕望的毒箭,拖着重傷的身體,瘋了一般朝着那條肮髒的背街巷口沖去。
巷口堆滿了破舊紙箱和散發着異味的生活垃圾。劣質烤串的油煙混雜着巷内更濃烈的、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敗和汗臭體味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周拟沒有任何停頓。
沖勢不減,朝着巷口堆放的一個半人高的廢棄木箱狠狠一蹬。身形借力,如同搏命的獵豹般向着巷子内縱身撲去,書包在她身後狂亂地甩動着。
沖入巷口的瞬間。
狹小空間的畫面如同一幅殘酷的壁畫猛然撞入眼簾。
逼仄、肮髒。
地面油膩的污水反射着巷子口一盞昏暗路燈的、病态的微光。
三四個穿着廉價印花T恤、歪戴着棒球帽的年輕混混圍成一個半圈。
為首那個剃着醒目青皮、嘴裡斜叼着煙、正用手背漫不經心拍打着趙因風臉頰的正是黑皮。
趙因風縮在滿是污水的牆角,臉色慘白如紙,半邊臉迅速腫起,嘴角破開撕裂,淌着暗紅的血絲。
眼鏡不知去向,露出一雙因極度恐懼而失神的眼睛。
瘦小的身體抖得像深秋最後一片葉子。他胸前衣襟上,一個被煙頭燙穿的焦黑窟窿還在冒着細小的青煙。
一個留着刺猬頭的混混手裡掂量着一根不知從哪裡拆下來的、鏽迹斑斑的鍍鋅水管。
另外兩人發出惡劣的哄笑。
而在趙因風蜷縮的腳邊,一個被踩得稀爛、黏在污垢裡的東西格外醒目。是她摔碎後丢棄的、昨天用來抵擋拳靶而雙臂劇痛的舊塑料拳靶碎片。
這畫面、這煙頭,這熟悉的廢靶碎片。
如同滴入滾油的火種,瞬間将周拟眼底那僅存的血色徹底點燃。
燒成一片焚滅一切的怒焰,沈燃的暴打,林薇的威脅,趙因風的哀嚎,所有畫面在此刻濃縮爆炸。
“操你媽的!動手啊!”
一聲撕裂空氣、帶着完全變調的、非人聲的厲嘯,從周拟喉嚨裡炸開。
她整個人如同一頭發狂的母獸,帶着一股同歸于盡的氣勢,赤紅着雙眼,不管不顧地朝着離她最近、正在哄笑的刺猬頭混混猛撲了過去。
刺猬頭混混被這突然出現、如同厲鬼般撲來的周拟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舉着水管的動作出現了一絲短暫的遲滞。
然而,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周拟身後,巷口方向。
一個比周拟更迅捷、更暴烈。帶着撕裂空氣般威勢的身影如同黑色的飓風轟然而至。
一聲比之前所有打擊聲都要沉重數倍、如同悶雷炸裂般的巨響。
那道緊随着周拟撞入巷口的黑影,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
直接一記裹挾着無匹力量的側踹,如同攻城錘般狠狠命中在周拟和刺猬頭中間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蒙着厚厚油污和塗鴉的台球廳後門。
那扇破舊的、用薄木闆釘成的門闆在絕對暴力面前脆弱得像張紙糊的道具。
一聲令人牙酸的爆裂巨響中,整扇門闆連帶着脆弱的門框鉸鍊,被這股蠻橫的力道硬生生踹得向内爆碎開。
木屑、灰塵、門闆上幹涸的塗鴉碎片如同爆炸的彈片般四散飛濺。
巨大的沖擊波和氣浪甚至将距離稍近的周拟和正要後退的刺猬頭都掀得向後踉跄。
巷子裡瞬間死寂!
所有人,包括抱着頭蜷縮的趙因風,都被這石破天驚的變故震得目瞪口呆。
破碎的門闆轟然倒塌在地,揚起漫天粉塵
昏暗的台球廳内部景象透過門口彌漫的煙塵暴露出來。
裡面擠着更多人,光線迷離,霓虹閃爍,台球撞擊聲清脆刺耳,被這巨大的破門聲打斷後也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無數驚愕、兇狠、警惕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這個門口新出現的巨大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