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
陳倚夜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都吝于泛起。
他避開了她灼人的視線,目光落在渾濁晃蕩的水面上。
“我知道你或許有些顧慮。”
她向前逼近一步,積水在她腳下嘩啦作響。
那高中生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剜向他試圖藏匿的猶豫:
“但我告訴你——如果那個人死在了那扇門裡,不是怪物殺了他,是規則殺了他,是猶豫殺了他,是你,因為不知姓名的……人。”
“你将成為他生命盡頭最後看到的那道無法逾越的門!你手上會永遠沾着這條命!”她頓了頓,每一個音節都淬着冰,“你就是永遠的殺人兇手。”
“怎麼稱呼?”陳倚夜突然問,聲音異常平穩,仿佛剛才那番誅心之言隻是掠過耳畔的風。
“呵。”她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的問題。“姜碎黎,”
她語速極快,帶着一種鋒利:“生姜的姜,破碎的碎,黎明的黎。”
話音未落,她已猛地轉身,濕透的百褶裙甩出一道決絕的水線,大步流星地走向4号房間,背影消失在門框的陰影裡。
走廊裡隻剩下陳倚夜,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姜碎黎的話像燒紅的烙鐵,在他名為“理性堡壘”的牆壁上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永遠的殺人兇手”。
這七個字在死寂的水泥空間裡反複回響,帶着血淋淋的重量。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鍊牽引,死死釘在3号門上。
那行用猩紅油漆塗抹的“我裡面是人類”,在彌漫的水汽中扭曲、暈染,像一道泣血的控訴,又像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嘲諷。
在姜碎黎開口之前,他從未想過開門。
冰冷的計算、風險規避、系統警告……構築成他堅固的盾牌。
而現在,那盾牌上裂開了一道罅隙,名為“道德審判”的毒藤正瘋狂地鑽入。
“……操。”一聲低咒無聲地滾過喉間。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帶着水腥味和鐵鏽味的冰冷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他不再猶豫,朝着3号門大聲喊道,聲音依舊保持着所謂的冷靜:
“喂!裡面的人!應個聲!還活着嗎?!”
死寂。
隻有水流汩汩漫過腳踝的輕響,和遠處隐約傳來的、其他房間壓抑的呼吸聲。
時間仿佛被凍住了幾秒。
然後,一絲微弱到幾乎被水流聲徹底吞噬的回應,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後一點火星,艱難地穿透了門闆:
“……水……好……好冷……救……救我……”
那聲音氣若遊絲,完全喪失了性别特征,隻剩下最原始、最純粹的、對生的絕望渴求。
每一個斷斷續續的音節,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陳倚夜緊繃的神經末梢。
他攥緊了手中的鑰匙,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這點痛楚像一盆冰水,暫時澆熄了腦中混亂的轟鳴,讓他獲得片刻凝神。
「開門?」一個聲音在腦内尖叫,充滿了冰冷的恐懼和算計。
「萬一是陷阱?是僞裝?系統明示‘排斥無需理由’,‘不該存在的異類’……萬一門後是擇人而噬的怪物,放出來第一個死的會是誰?莉莉?姜碎黎?還是你自己?所有人都得陪葬!」
他眼前清晰地閃過那些從天花闆上垂落下來的、鏽迹斑斑的電線。
每個房間都是如此,想來3門也不會例外。
渾濁的水一旦漫過裸露的接口……220伏的家用電壓……足以讓任何血肉之軀在瞬間劇烈抽搐、碳化,變成一具屍體。
不開門。這是最“幹淨”、風險最低的選擇。裡面的東西,幾分鐘後就會成為一具屍體,被水泡爛,被電流燒焦。
所有的“異類”問題都将迎刃而解——隻要他能背得起這條命,這條由他親手關在門内的命。
「不開門?」另一個聲音,冰冷、尖銳,帶着姜碎黎話語的回響和那微弱呼救的餘韻——“你就是永遠的殺人兇手。”姜碎黎“殺人兇手”的指控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意識裡。
這幾個字不再是聲音,而是燒紅的烙鐵,帶着皮肉焦糊的幻痛,死死按在他的靈魂烙印上。
「阿姐……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阿姐……我該怎麼辦?」巨大的茫然和無助瞬間攫住了他。
他幾乎是本能地看向漂浮在水面上的那面破鏡——那是他們姐弟無聲對話的橋梁。渾濁的水面映出他此刻狼狽而掙紮的臉。
時鐘的秒針,在死寂中發出“咔哒、咔哒”的聲響,緩慢得如同鈍刀割肉,又飛快得如同死神逼近的腳步。
門内,那微弱的喘息聲似乎又微弱了幾分,如同風中殘燭,随時可能熄滅。
隔着厚重的門闆,陳倚夜仿佛能“聽”到水位線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速度,無情地向上攀爬,距離那些緻命的電線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六……”他喉頭幹澀發緊,一個數字艱難地擠出嘴唇,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
這并非為了門内的人,更像是在為自己即将做出的選擇進行一場絕望的倒計時宣判。
“……五……”掌心的鑰匙被汗水和冰冷的積水浸透,變得滑膩冰冷,幾乎要脫手。
他下意識地攥得更緊,指骨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餘光瞥見其他房間門口探出的幾張臉——莉莉的擔憂,亞洲女子的驚惶,婦人麻木的呆滞,還有……4号門内,姜碎黎抱臂倚在門框上,鏡片後的目光冰冷如刀,無聲地注視着他,像一個等待審判結果的陪審員。
“……四……”門内那微弱的、如同瀕死小獸的嗚咽聲,似乎被水徹底吞沒了,隻剩下水流沉悶的湧動聲。
就在“三”即将脫口而出的瞬間,姐姐的聲音穿透記憶迷霧。
陳倚夜盯着緊閉的門,突然笑了。
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決絕徹底焚燒殆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沖到3号門前,鑰匙以最快的速度插進鎖孔,手腕用力一擰!
“咔嚓!”
下一秒——
“轟——!!!”
積蓄已久的、如同山洪暴發般的恐怖水壓,瞬間掙脫了束縛。
那扇木門在陳倚夜擰開鎖的同一秒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無數尖銳的木屑、破碎的門闆碎片,混合着數噸渾濁冰冷的洪水狂暴地噴射而出!
陳倚夜在鑰匙轉動的最後一刻,身體已憑借本能和求生的極緻爆發力,向側面門後死命地擰身撲去。
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布滿黴斑的水泥牆上,骨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那股毀滅性的洪流擦着他的臉頰、耳際、肩膀呼嘯而過,裹挾着刺骨的寒意和木屑尖銳的破空聲,狠狠砸在對面走廊的牆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啪嗒!”金屬鑰匙在他撲倒的瞬間被甩脫,砸在積水中,濺起渾濁的水花。
“導電殺怪計劃”徹底泡湯,代價是半條命。
他劇烈地喘息着,像一條被抛上岸的魚,每一次吸氣都帶着肺部撕裂般的灼痛和濃重的鐵鏽味。
冰冷的水浸透了他的後背,心髒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死亡的陰影剛剛與他擦肩而過,非但沒有帶來恐懼,反而在劫後餘生的虛脫感中,點燃了一種近乎冰冷的、病态的、令人戰栗的興奮!
「……差點……就他媽交代了……」陳倚夜無聲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嘗到了唇邊混着鐵鏽味的鹹腥,不知是水還是血。「……夠勁……這才……夠刺激……」
「阿姐,你說的對……」紛亂的思緒中,一個清晰的畫面沖破迷霧,定格在記憶深處。
那個陽光斜照的下午,梳妝鏡前。
姐姐凝視着鏡中自己的眼睛,也仿佛透過那層薄薄的玻璃,看到了與她共享軀殼的他。
她的聲音溫和,卻帶着穿透靈魂的力量:
“阿夜,我們設計了那麼多道德困境的關卡。如果有一天,你站在類似的關口,關乎你自身的存續……你會怎麼做?”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答案冰冷而堅硬:
“保護自己,保持絕對的理性。至于旁人……我沒有義務為他們的選擇負責,也沒人有資格因此指責我。”
“你能有這個想法,我很欣慰,這說明你在思考。”姐姐沒有評價對錯。
“阿姐,你覺得呢?”他追問。
“真正的道德困境,往往沒有正确答案,隻有不同價值觀的碰撞。”姐姐的目光深邃,引用了哲學家伯納德·威廉斯的話,“而我想說的是,記住你今日這堅定的答案。來日你站在各種各樣的難題面前,若是有哪怕一瞬的猶豫……”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深深地、仿佛要将某種力量刻入靈魂般地看着他——或者說鏡子裡的他:
“你知道該怎麼辦的。”
“這将成為你的标尺。”
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着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認真:
“記住,一定要像個人樣。”
…………
水面在狂暴的宣洩後逐漸平息,渾濁的浪花無力地拍打着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