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水位在緩慢下降。
陳倚夜撐着冰冷濕滑的牆壁,踉跄着站直身體,涉過及膝深的、漂浮着碎木的污水,像一頭受傷的孤狼,急切地搜尋着那個“異類”的蹤迹。
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震耳欲聾。
更深處,一種從未有過的、遲來的“道德意識”正發出尖銳的譴責——譴責他冰冷自私的念頭,譴責他竟真的想過袖手旁觀。
這陌生的、令人煩躁的愧疚感,讓他幾乎想嘔。
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有如此強的道德觀念,這就是理論和實操的區别嗎?
終于,在3号房間門口那片狼藉的漂浮物中,他看到了目标。
值得慶幸的是,那看起來确實是一個溺水的人類男性——他腦子裡瞬間預備的六套“異類應對方案”,似乎暫時派不上用場了。
那男人臉朝下趴在一片渾濁的水窪裡,一動不動。
半長的、濕透的黑發如同海藻般散亂地貼在蒼白的後頸和臉頰上,一件黑色的T恤被水浸透,皺巴巴地緊貼在瘦削的背脊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輪廓。
水珠順着他失去血色的皮膚滾落,脆弱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器。
陳倚夜沒有絲毫猶豫,撲通一聲跪進冰冷的污水中,膝蓋被碎石硌得生疼也渾然不覺。
他雙手用力拍打着男人冰冷濕滑的雙肩,聲音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喂!醒醒!聽得見嗎?!還活着?!”
手掌下傳來的軀體冰冷僵硬,沒有任何回應,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起伏,證明生命尚未完全離去。
沒有意識了。隻剩下瀕死狀态下本能的、微弱的喘息。
陳倚夜眼神一凜,所有的雜念瞬間清空,隻剩下刻入骨髓的急救流程。
他動作快如閃電,雙手抓住男人濕透的T恤下擺,迅速把他的衣服脫掉,露出胸膛。
現在必須立刻建立循環!
「人工呼吸,清理口鼻異物,捏住鼻子,口對口吹氣兩次,每次持續一秒,觀察胸廓是否隆起!」
他心中默念着标準步驟,一手拇指用力扣住男人的下颌骨,迫使他的頭向後仰擡,打開氣道。
另一隻手迅速清理了一下對方口鼻中的污物。
随後,他深吸一口氣,俯下身,雙唇嚴密地包裹住對方冰涼、帶着濃重水腥味和鐵鏽味的口腔,用力、均勻地将空氣吹入。
一次,停頓,再吹入一次。
他死死盯着男人的胸口——胸膛極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有效!繼續!」
「胸外按壓!位置:胸骨下半段!深度:5-6厘米!頻率:100-120次/分鐘!按壓30次後繼續2次人工呼吸!」
他雙掌交疊,掌根精準地壓在男人胸骨中下段,十指緊扣,雙臂繃得筆直,将全身的重量和力量貫注于掌根。
“一!二!三!……”他口中清晰地報數,每一次下壓都用盡全力,伴随着肋軟骨發出的、令人心悸的輕微“咔哒”聲——這是按壓深度達到5厘米以上的标準特征。
冰冷的污水随着他劇烈的動作四濺,汗水混合着污水從額頭滾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繃緊全身每一塊肌肉,在機械彈簧般的節奏中默數着: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停下按壓,立刻再次捏鼻、仰頭、吹氣!兩次!
一時間,整個走廊陷入一片死寂。
隻有男人濕透的身體被按壓時發出的沉悶“噗噗”聲,陳倚夜有些急促的喘息聲,和他自己清晰到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一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男人,跪在冰冷的污水中,用盡全身的力氣,與死神進行着一場沉默而慘烈的拔河。
門裡的姑娘們此刻都走了出來,無聲地站在各自的門口,看着這生死攸關的一幕。
莉莉臉色蒼白,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她閉上眼,嘴唇無聲而虔誠地翕動着,仿佛在向冥冥中的主禱告:“仁慈的主啊,求你垂憐……求你賜下生命的氣息……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無聲的禱詞在她心中流淌。
姜碎黎抱着手臂靠在門框上,鏡片後的目光複雜難辨,緊抿着唇,連嘴裡的泡泡糖都忘了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陳倚夜的手臂肌肉早已酸脹麻木到失去知覺,每一次按壓都像是從快要耗盡的油井裡榨取最後一點力量。
汗水像小溪一樣流淌,視線徹底模糊,隻能憑着肌肉記憶和意志力機械地重複着動作:「……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吹氣!「……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吹氣!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絕望的陰影即将吞噬他的瞬間——
“咳!——嘔——!!!”
一聲劇烈的嗆咳聲猛地從他身下爆發出來!
那具冰冷的軀體猛地向上弓起,伴随着一陣陣令人揪心的劇烈咳嗽和幹嘔,大口大口渾濁的水被吐了出來。
“咳咳咳……嘔……”
男人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劇烈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寶貴的空氣。
蒼白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病态的潮紅,溺水後的極度恐懼和茫然籠罩着他失焦的雙眼。
他咳得撕心裂肺,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每一塊骨頭都在哀鳴。
終于,咳喘稍稍平複了一些。
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一點點地聚焦,最終定格在跪在自己身前、同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的陳倚夜臉上。
那雙原本漂亮卻淡漠的眼,此刻因缺氧和恐懼而布滿血絲。
在看清陳倚夜面容的刹那,那雙眼中瞬間翻湧起極其複雜的情緒。
劫後餘生帶來的巨大脆弱和生理性的淚水,對死亡深淵殘留的、刻骨銘心的恐懼。
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隐晦的、被冰冷隔絕在死亡邊緣的怨怼?
陳倚夜猜測着。
但這情緒快得如同閃電,眨眼間便被劇烈的生理反應和一種虛弱的、劫後餘生的、近乎本能的感激所覆蓋。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隻發出破碎的“嗬嗬”氣音,嘴唇因寒冷和虛弱而劇烈顫抖着。
他掙紮着,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才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謝……謝……”聲音微弱,卻清晰地落入了陳倚夜耳中。
“省點力氣,别說話,躺着。”陳倚夜的聲音帶着明顯的疲憊,但異常沉穩。
他迅速檢查了一下男人的脈搏和呼吸,确認生命體征暫時穩定。
随後,他擡起頭,目光越過水面,精準地落在莉莉身上,直接問道:“莉莉,你的信仰是什麼?”
“我?”莉莉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随即臉上浮現出虔誠而柔和的光輝,雙手下意識地在胸前合十,“我是一名基督徒,”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我信奉耶稣基督的教導,相信祂是唯一的救主。”
“嗯,謝謝你。”陳倚夜道了聲謝,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特的認真。
“謝我做什麼?”莉莉有些不解,藍眼睛裡帶着純粹的疑惑。
“謝謝你,”陳倚夜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虛弱的男人身上,聲音低沉,“剛才,為他祈禱。”
“不,”莉莉立刻搖頭,神情莊重,“你應當感謝上帝,祂才是垂聽禱告、施行憐憫的那一位。是祂賜下了恩典。”
陳倚夜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随後便陷入了沉默。
他的視線膠着在剛剛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異類”身上,那雙秋波眼深處翻湧着探究和不解。
「他為什麼是異類?」這個問題再次盤踞心頭。「因為性别?不對,我現在也是男性。因為……這頭長發?」
他的目光掃過男人濕漉漉貼在頸側和臉頰的黑色長發。
在現代社會,男子留長發雖非主流,但也絕非罕見,頂多是審美差異,引來一些側目罷了。
「僅僅因為留了長發,就被判定為‘異類’,就要被系統标記,就要被困死在房間裡,等待溺斃或電擊?」這個念頭讓陳倚夜感到一種冰冷的荒謬和不平。「這未免……太冤了。」
他再次仔細打量這個男人。
盡管形容狼狽,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但無可否認,他擁有一副極其俊美的骨相。
五官深邃立體,鼻梁高挺,下颌線條清晰利落。尤其那雙垂眼,即使此刻因虛弱而半阖着,也難掩其形狀的漂亮,眼尾微微下垂,天然帶着幾分淡漠疏離的氣質,此刻卻因劫後餘生的脆弱而顯得格外惹人憐惜。
一頭濕透的黑發淩亂地貼在額角和頸側,非但不顯邋遢,反而平添了幾分落拓不羁的藝術感和一種奇特的、破碎的高貴感。
「……确實很帥。」陳倚夜在心裡客觀地評價了一句。
或許是長期受姐姐審美的影響,他确實對這種帶着陰柔氣質的長發美男沒什麼抵抗力。
「幸好……沒把這帥哥弄死。」一絲慶幸悄然浮上心頭,但旋即被更沉重的負疚感壓了下去。
他看着男人依舊在輕微顫抖、虛弱不堪的樣子,看着對方胸口因劇烈咳嗽而泛起的紅痕,那份“慶幸”裡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東西。
“喂,各位!”一個清亮卻帶着幾分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姜碎黎嚼着泡泡糖,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裡,目光掃過走廊裡驚魂未定的衆人:“現在既然暫時沒淹死也沒被電死,那不如都出來透口氣,順便自我介紹一下,認識認識?總比幹瞪眼強。”
她吹了個泡泡,“啪”地一聲又吸回去:“我叫姜碎黎,生姜的姜,破碎的碎,黎明的黎,一名苦逼高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