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諸人,皆是沒有見過隴安的,一切隻是人們口耳相傳,描摹臆想。
懷钰端坐轎中,微風淺淺,拂動垂簾一角,隻見轎外人影幢幢,懷钰心頭所感,并非榮寵,反是置身滔天洪流之央的徹骨孤寂。
萬千豔羨,羨的是隴安流淌的血脈,羨的是隴安身後盤根錯節的權柄,與她無關,時時刻刻提醒她鸠占鵲巢,提醒她不要忘卻當年所行罪事。
碾過漫長紅氈,婚轎終于停駐宣平侯府門前,兩側石獅系着紅綢,鼓樂喧嚣,府邸内外,一片灼目朱紅,燈籠高懸。
門廊下,烏泱泱站滿身着各色吉服的賓客。
懷钰扶着尚儀的手臂,踩着錦墩緩緩下轎,披帛曳地,環佩相撞,泠然清響。
懷钰尚未站穩,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迎至轎前,绯紅襕袍莊重,襯得謝枕河肩背軒昂,腰間玉帶緊束,顯得腰身勁瘦有力。
多年所願得償,謝枕河眸底笑意漫開,溫煦如春陽。
鼓樂喧阗,笙箫和鳴。
隴安與謝枕河攜手步入宣平侯府正堂。
“拜——”
“興——”
“再拜——”
“興——”
每一拜,每一興,皆于滿堂灼灼注視下完成,懷钰身形滞澀,屈身俯首之際,一滴清淚墜落于地,懷钰自己也想不明白,怎的就哭了。
繼而拜高堂,奉茶湯,懷钰行止麻木,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堂上賓客滿座,衣香鬓影,賀喜之聲不絕于耳。
清蓮擔心,觑着懷钰神色,她若非傷懷至極,絕無此面如死灰的模樣。
懷钰心中反複想着,隴安與謝枕河,終是結為夫妻。
冗繁儀程行至尾聲,謝枕河在外酬酢賓客,懷钰由侯府嬷嬷引着,穿過回廊,步入府邸深處的新房,喧嚣聲浪漸漸隔絕身後,新房門啟,滿室陳設嶄新,高燒紅燭吐焰,映得四下裡暖光流溢。
清蓮嬷嬷與侍女阻攔,将她們一應隔絕門外。
嬷嬷皺眉,“新婦也太沒規矩了。”
懷钰挪開遮面的團扇,纖指微顫,急急解下腰間的小囊芒硝,量微,懷钰顫抖着将細白粉末攪入合卺酒中,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小囊,癱軟跌坐在地,險些帶翻酒斛。
“郡主。”清蓮急急上前攙住她玉臂。
懷钰嗫嚅:“有些餓了。”今日除卻晨起淺啜幾口清粥,一日粒米未進,繁瑣一日,鐵打的身子也消受不住。
清蓮方想說她去尋些吃食來,卻見懷钰螓首低垂,珠淚潸然而下,隻聽懷钰哽咽,傷懷難抑:“我曾癡想,這般盛禮華儀的婚禮,當是發生于我做好準備,鳳冠霞帔嫁與宋安那日。”她昔日覺得,來日她必是至貴、至幸之人。
“即便我一日不停地安慰自己,是隴安出嫁,而非懷钰,然這剜心似的痛楚,根本掩不住。”懷钰緊捂心口,淚如雨下,卻根本不敢哭出聲,“是我一直欺騙自己,我現下明知宋安待我并無多少真心,我仍是不敢深想,不願信。”
懷钰眉心深蹙,蜷身阖眸,悲泣難抑,清蓮輕輕撫着她脊背,懷钰多想不顧一切抽身離去,可她不能,她一走,紀氏阖族百餘人,便失了安身立命之本。
忽聞門外一陣步履聲,懷钰心知謝枕河至,借着清蓮臂力,顫顫巍巍支起身,急急拭去頰邊淚痕,幸而今日妝薄淺敷,未至狼藉,俯身拾起團扇,強斂心神,端坐于榻沿。
房門被人大力推開,懷钰以為謝枕河喝醉酒,不知分寸。
清蓮驚愕,失聲驚呼:“陛、陛下!”
懷钰猝然挪開團扇,驚得站起身來,團扇掉落于地。
裴朝隐不由分說,迅疾捂着清蓮的唇,将她架去屋外,裴朝隐得了宋輯甯授意,不許攪擾他與懷钰。
透過半掩門扉,懷钰瞥見謝枕河昏厥在地,額前一道殷紅血痕,身側一塊染血的石頭,與灑落一地的細碎糕點。
宋輯甯本來還愁如何解決院外諸人。
沒想到謝枕河入院時吩咐,“今夜無我命令,任誰,一概不許入内。”随即反手阖上院門,銅鎖輕齧。
謝枕河大抵因為醺然醉意,以為内室隻懷钰一人,沒有思及懷钰會留貼身侍女在側。
被酒力侵擾的人,不僅神思不複清明,防備心也卸下不少,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大婚之日,良辰吉時,會遭人暗算打暈。
懷钰怔怔站于原地,他的膽子真是沒得說,堂堂大昭君主,竟敢私闖南夏宣平侯府,懷钰心中惱極了他,他當真不怕命喪于此麼。
連日馬不停蹄趕路,宋輯甯面上倦色難掩。
宋輯甯朝她步步逼近,眸色沉沉,喉間卻逸出極盡溫柔的一聲:“阿钰。”
她居然,棄他,嫁作他人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