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三刻,天幕尚黯。
長徽堂内,數盞銅燭次第點燃,融融光暈驅散不去懷钰心中涼意。
一衆侍女身影幢幢,朱蕊端着衣箧。
清蓮唇瓣翕動,欲言又止,懷钰擡手輕壓她手腕,示意她萬勿多言,今日即使寬慰之言,也不能出口。
懷钰心忖:她今日,隻能是隴安,待隴安嫁入宣平侯府,也算了卻謝枕河一番心願。
昨日,清蓮已将芒硝、砒霜帶回。
此二藥,懷钰起初問過府醫,府醫言,“需要管事允準,方可取得。”如此,難免榮王夫婦知曉。
無奈隻好讓清蓮去市井尋大夫買得,那坐堂大夫言,“芒硝一味,用量得宜,沒有大礙,至于砒霜,即便控量,非至萬不得已,斷不可輕用。”
“郡主,該梳發了。”身後傳來尚儀女官沉緩恭謹的聲音。
尚儀女官是闌婼派來為懷钰彰點門楣的,誡告楊氏,懷钰身後有中宮護着,闌婼縱有不悅,終歸是親外甥女。
清蓮接過朱蕊手中捧着的衣箧,尚儀端起簪花钗冠,金絲繞作巍峨花樹之形,其間細密綴着瑩潤珍珠與碧色寶珠點綴,燭火一映,流光溢彩。
青絲被兩名侍女小心地一縷縷攏起,挽成高髻。
尚儀将簪花钗冠緩緩覆上高髻,冠落頂心刹那,懷钰脖頸不由微微一沉。
旋即,兩支三垂金鑲玉步搖輕輕簪入鬓間,上飾玉獸口銜金花,并有五彩珠玉垂下。
侍女呈來耳珰,以金為骨,雕作繁花之形,瓣蕊重疊,紋理細膩,恍若真花綻于耳畔,花心嵌一顆湛藍寶石,花下金鍊垂懸,墜着小巧金鈴一枚,鈴身錾刻并蒂蓮紋,精巧入微。
僅僅一對耳珰,懷钰細觀,不免怔忡,謝枕河待隴安當真赤忱,她昔日自覺身份貴重,也未曾見過這般精緻飾物。
懷钰擡眸看向菱花鏡,鏡中映出的容顔,為華服珠冠所襯,愈似一尊供奉于神龛、塗染金粉的泥胎木偶,寶光流轉間,卻了無生氣。
侍女将懷钰輕輕扶攙起,層層疊疊的繁複衣料披覆上身,深青底色,以五彩絲線精繡翟鳥振翅欲飛紋樣,尚儀近前,将雙佩玉環系于懷钰腰間,冰涼的玉質貼着裡衣,沁得懷钰肌膚微微一顫。
待諸事畢,尚儀傾身湊近懷钰,壓低嗓音:“郡主,世子年輕,難免莽撞,郡主切記緊着自身,不可,由着他随意而來。”将避火圖悄然塞入懷钰懷中,“您,記得覽閱一二。”
懷钰面露疑惑,随意翻開一頁,圖中交疊景象撞入雙眸,懷钰一愣,遽然“啪”地合攏。
這、這都是些什麼不堪入目的!這是她能看的麼!
她活了二十載,從來沒有看過這些,一股滾燙熱意直沖面頰,懷钰隻覺耳根燒得通紅,心中羞惱交加,素手緊緊攥着避火圖。
尚儀神色驚詫,低聲規勸:“郡主且先收着,别在人前看呀。”
清蓮侍立在側,自是淺淺瞧見,伸手接過避火圖,心下暗啐:作畫之人,如此不知羞臊!
未時,梁文汐步入長徽堂,輕喚:“隴安。”
懷钰循聲看去,正欲起身行禮,奈何簪花钗冠實是沉重。
梁文汐柔聲道:“别,不用起身。”
朱蕊搬來杌子,梁文汐坐至懷钰身側,眸中蘊着淚意,執起懷钰雙手,“往後,若宣平侯府中有誰薄待你,你盡管回府,我與你父王必定護你,不讓人欺負了去。”
懷钰颔首,眸光落于梁文汐強抑淚意、難掩憔悴的面容,柔聲道:“多謝母妃。”懷钰想來,梁文汐心中,是希望得聽一聲“母妃”的。
梁文汐蓦地一怔,幾乎疑心聽錯,隴安而今年方十六,她照顧隴安十四載,隴安終于喚她一聲“母妃”。
夜幕終于撕破天光的縫隙,朱蕊與尚儀一左一右攙扶懷钰,步履輕緩,邁過王府門檻。
依禮,懷钰回身跪地,朝榮王夫婦叩首作别。
尚儀輕聲解釋:“禮制所拘,謝小侯爺不便親迎,由侯府親擇的迎親儀仗前來相迎。”
懷钰觑見榮王面容郁色,以為榮王不舍隴安出嫁,是以沒有深想。
婚轎通體朱漆,車頂華蓋,流蘇輕曳,八名轎夫身披彩珞,項懸金鈴。
懷钰踩着錦墩登轎,清蓮随行轎旁,前日,懷钰央着梁文汐,求允清蓮一人陪嫁,任梁文汐如何規勸攜上朱蕊,懷钰依舊隻道清蓮一人足矣。
車簾垂落刹那,懷钰阖眸長息,她忽然反悔了,反悔拿自己的終身做賭。
昨日,清蓮說闌玳想見她,懷钰狠心回絕,她不願母親看見她傷神模樣,母親最了解她,一見便會知她實則不願,她不願讓母親傷神。
待之後,再去與母親謝罪罷。
車轎前行,長霞街,豐鄞城中最寬闊、最煊赫的通衢大道,此刻鋪滿豔極的紅氈,從王府延至宣平侯府。
餘霞成绮,道旁人影幢幢,皓首老者拄杖凝眸,蓬頭稚子擠身窺探,婦人引頸而望,無數目光糅雜好奇、豔羨,抑或看客慣常的麻木,密密匝匝彙于車轎。
她們說,榮王府與宣平侯府,締結兩姓之好。
她們說,隴安郡主與謝世子,璧人一雙,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