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夫婦為尋隴安,隻怕是四處奔走,不辭辛勞,懷钰念及此心間感慨萬千,血脈相連之情終是刻骨,暖意自心底升騰,熏得眼眶微熱,她在南夏的身份不是懷钰,垂睫悄然掩去眸底水光,作泫然欲泣之态,借着心中痛楚逼出幾分酸澀顫聲:“父王慈恩,隴安知曉您尋我,感激不盡。”
這話聽着生分,榮王斂眉道:“至親骨肉何言謝字,感懷之言俱為虛辭,你是榮王府的人,本王自當護你萬全。”榮王側首看向王妃,“勞你之後仔細照拂隴安,她将養諸事盡托于你。”
榮王妃應首:“妾身自當好生照顧隴安的。”
華堂燈燭,主盡歡,榮王妃頻頻為懷钰布箸添肴,詢她路途見聞。
懷钰将市井百态娓娓道來,及黎民悲楚,榮王卻捋須大笑,道是其不肯辛勤勞作矯情。
懷钰呼吸微滞,她不覺此微矯情,何不食肉糜。
見懷钰面色倏變,榮王拈須沉吟須臾,“隴安在外這些時日頗增見聞,本是極好,不過你需記,事世複雜多變,人心隔肚,須小心謹慎,不可輕易教浮雲表象障目。”
不丹涉南夏,諸國而言,常有朝臣瞞報之事,上面的人隻會覺着底下的官員誇大其詞,懷钰強抑心間憤懑,沉聲應道:“父王教誨,隴安謹記于心,行事自當小心謹慎,明辨秋毫、不堕雲霧之中。”
懷钰此刻再無心感念二人待隴安情盛,罷了,本為利用,她隻需代替隴安做好“女兒”的本分,她觀是否真心做何,何苦自尋煩憂,貪嗔癡妄過重最後什麼皆得不到。
家宴直至夤夜方散,懷钰随侍女回閨房,屋内陳設簇新雅緻,一看便知是最近鋪設的,然至窗棂,懷钰指腹輕拭窗台,積塵染指,身側妝桌,斑駁舊痕随搖曳燭光時隐時現,又顯露着經年累月的痕印。
榮王酒意漸濃,對榮王妃道:“往後隴安在府裡,你須得着意看顧,她閱曆尚淺,未經世故,多引她知些進退。”言罷又執起酒斝,眸中映着燭火明明滅滅。
勉之誅殺了一批舊部,所戮皆效忠經年之士,雖不知确切緣由,然此事牽連甚廣,朝中謝侯與魏太師遊走上下,此事竟未達天聽。
隴安素來與勉之親厚,然為人父者,豈能見女兒陷身羅網,他日難脫,況且,謝枕河确是值得托付之人。
榮王妃柔聲應道:“妾身銘記于心,王爺寬心,數餘年來,她便如妾身親生女兒一般,别說是提點教導,便是親自梳妝添奁,必不教她短了任何。”
侍女隔于屏風後,恭謹道:“已備齊盥栉之物,王妃命奴婢前來服侍郡主。”
懷钰深深吸氣,忍回眸中熱意,“你退下罷,我不慣有人近身服侍。”
待盥栉既畢,懷钰側卧于床榻,南夏四季溫潤,此刻明月高懸,愁腸無處安放,懷钰掌心緊握系于腰間的兵符,低聲呢喃:“我一反常态歸返王府,哥哥此刻隻怕正懸心疑惑我意欲何為呢。”
勉之許是被冗務纏身,難顧懷钰。
懷钰心下明了,即便因連書之死芥蒂萦懷,也不可與勉之當真生了隔閡,榮王威望勢大,她唯借榮王之勢、倚勉之蔭蔽,方能在南夏覓得方寸安隅。
溶溶月色傾瀉于懷钰瑩潤面容,映出她柔中帶刃的容顔。
是夜,融融暖意與歡欣糅雜一處,自當年隴安涉危失迹之後,榮王府偌大庭院便處處彌漫着沉郁之氣。
勉之獨坐書房,窗外弱柳葉語喁喁,桌案上的燭火将他孤寂身影投于牆壁。
勉之起身至窗前,夜風帶着涼意撲面而來,她為何因謝枕河對他疏冷至此,為何返王府不辭而别,今日惹惱她時,他唇齒方啟便生生咽下,怕言辭唐突徒增隔閡。
心下清楚不可徒惹猜疑,今夜懷钰必會返王府,公主既嫁,她便沒有伴讀的名義了。
寅時,勉之阖眸輾轉難安,腦海裡全是懷钰的影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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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懷钰輾轉反側,上更天,夢中浮現宋輯甯坐于禦案前,幽潭邃目似要窺盡她所有隐秘;下更天,又恍惚見哥哥的一襲霜色錦袍,祥雲刺繡發帶束起墨發,轉瞬卻又夢及隴安那張稚嫩面容……
榮王妃待懷钰,無有不應。
曙色初分,懷钰踏着晨霧向燼城台策馬行去,不去與勉之剖白心迹,他若暗裡給謝枕河使絆子那便不好了。
懷钰心間惴惴難安,她既願意伏低示弱,但願勉之識趣些,給他台階順勢而下。
泸江之事,宋輯甯處心積慮布下縱橫之局,南夏早已置于大昭棋枰之上,前後圍堵,現下進退無門,倘若下一棋,棋錯半子,則她與哥哥必落得滿盤玉碎。
守城将領見策馬而至,懷钰相詢,其道勉之在城樓上。
懷钰深呼,緩步朝燼城台上而去。
雙眸掃過四周,懷钰遍尋不見勉之的身影,難道他還在莫名其妙地因為昨日之事愠惱,故意躲着她?
“謝枕河執意,出于憂心隴安方才潛入平陽,以緻同歸,今日還不見,難不成……”懷钰抿唇低喃,“不過一回晚膳,必須與榮王夫婦維系周全,與他共膳的時日多了去了……”
沉思間,蓦然一道沉渾嗓音自城樓石階處響起:“懷钰,你怎的來了?”
懷钰聞聲看去,隻見勉之身着明光甲,一副凜凜的嚴肅模樣,負手而立,眸光沉沉地凝着她,晦明難辨。
神态與往日判若兩人。
懷钰故作戲谑腔調:“自是來見殿下。”
“冒昧前來,隻盼殿下垂聽懷钰片言。”懷钰疾步至他身前,微微斂衽,随即正襟肅容,“哥哥,泸江之事,你已有所耳聞罷?”
勉之因她忽而轉變的态度低笑出聲,“懷钰,泸江之事,早成市井閑談,宋輯甯傳出押解劉元帥歸返平陽的消息,無非是想誘我軍深入,行合圍之計,隻需籌得萬全之策……”
“不可!這世間根本沒有萬全一說。”懷钰焦灼疾呼,“切不可揮師泸江,千般籌謀又當如何?他是設好了空子,隻待你……”懷钰緊緊拽住勉之衣袖,她再是受不住失去心中在意之人的痛楚。
懷钰顫聲喚道:哥哥……”懷钰不知該如何繼續,驚懼、惶然,似滔天濁浪撲面而來,将她淹沒入底,掙紮不得。
勉之未察覺她的異樣,“你不是希望來日河山一統麼,既如此,攻泸江為必行之事,我隻覺着你回來之後待我疏冷,可是他從中作梗,挑撥離間你我?”
懷钰驚得杏眸圓睜,唇瓣翕動,聲若蚊蚋:“這,他,他又不曾知曉我在南夏的事情。”往昔盼着勉之得成大業,而今他當真展現出勢在必得的心思,她卻又害怕。
害怕他因權勢浸淫,迷失己心,害怕他為權力,傷及無辜黎民,更害怕,他變得讓她無法靠近,念及此處,不由思及父親與宋輯甯。
“哥哥,有一事,我要聽實話,你明知我平生最恨……”懷钰直視勉之,嗓音微微發顫,“最恨至親之人有所欺瞞,我已知連書是因何而亡。”
勉之面容沉靜,神色隐着難以言說的情緒,看着懷钰單薄身形,說出的話終歸似一把利刃,深深刺入懷钰心間,“親眷在側,猶縛軟肋,你豈會不知,倘若旁人知曉連書通曉你我隐秘,你當知是何下場。”
懷钰身形一顫,踉跄退後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勉之,“哥哥答應過我!絕不動我在乎之人!”
“非獨連書可堪信賴,似這般忠良之輩,我屬下之中不乏其人,任憑你擇選。”勉之渾然不明懷钰待連書之深誼。
彼時懷钰年少溫善,心若柔棉,救連書于危厄那回之後,她再尋不回純粹己心,兒時相伴,傾心相護,為友為親,豈是旁人可及。
懷钰倏然背轉身去,纖指死死扣住城牆磚石,此刻這是她唯一的支撐,“哥哥,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位高者,向來不将手底下人的命數徹底當回事。
懷钰喃喃:“除卻連書,你屠戮誰我皆不會傷心。”
“暴室之地,無活口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刃不落,他日便是你我頸上懸刃。”
懷钰搖首不止,眸中淚光盈盈,倔強地不肯墜下,勉之見狀心頭蓦地一痛,趨前兩步擡手欲扶懷钰,懷钰下意識地後退數步,面色盈滿驚惶,“哥哥,且容我冷靜一下罷。”
“懷钰,這些年來,我所為從未傷害你,隻此一回。”他是最在意她的,勉之嗓音裡沁着焦灼,不忍看懷钰痛苦模樣,胸中似被鈍刀寸寸淩遲。
顆顆碎珠滴落青磚,洇開點點深痕,懷钰玉面容浸着無聲清淚。
勉之見懷钰垂首無聲啜泣,心下酸楚難抑,展臂将她輕攬入懷,輕撫其背,試圖予她一些安慰。
懷钰緊攥他前襟,哀恸愈深,似欲将經年積郁之悲苦,盡數化作淚雨傾瀉而出。
勉之的心中也是一陣刺痛,看着懷钰淚痕滿面的面容,心中無比愧疚,輕輕歎了口氣,“懷钰,這世道險惡,有時候為保護自己所珍視的,不得不舍了清明,做出些艱難抉擇。”
正當懷钰哭得肝腸寸斷之時,台階傳來一陣急促步履聲,謝枕河匆匆而來,本是來此奏報邊關急遞的軍報,見及眼前這一幕時,整個人僵愣原地,懷钰正伏在勉之懷中啜泣,而勉之衣袖輕覆在她顫抖的肩頭,謝枕河原本緊繃的心弦瞬間崩斷,眸底灼出猩紅血絲。
謝枕河眸光逡巡于懷钰與勉之之間,來回掃視,眸底俱是驚愕難信之色。
其實,自隴安奉皇後之命入宮伴讀公主,便不停有二人的流言,至今未曾止歇,彼時隻當是市井妄語,不過是無稽之談,如今看來,竟然半真半假。
謝枕河的拳頭緊緊攥起,昨日見隴安眉宇間疏冷之色分明,他覺着,隴安是不喜歡勉之的,是否有喜愛之情分明是一眼便能看得出來,謝枕河指節因為用力而變得蒼白,站于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震驚與憤怒在心中翻湧,幾乎難以呼吸。
懷钰沉浸于悲傷之中,并沒有注意到謝枕河的已至,隻是緊緊地攥着勉之前襟,珠淚依舊潸然不絕,凄絕之态,見者心摧。
勉之卻敏銳地察覺到謝枕河的存在,蓦地擡眸,眼波流轉盡是睥睨警示之意,修長五指仍在懷钰單薄脊背間徐徐撫動,試圖讓懷钰的情緒稍微平複一些。
謝枕河将染着烽火氣的軍報舉過頭頂,“殿下,軍中百裡加急急報,後方戰事吃緊,需您盡快定奪。”謝枕河喉頭發緊,聲音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謝枕河努力讓自己語氣平靜,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懷钰身軀霎時僵住,不敢側身回看,謝枕河緊緊地盯着懷钰,眸中帶着一絲複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一幕,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他與隴安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