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陰重,霧隐城堞,立政殿殿門大敞。
文武官員分列鹄立殿内兩側。
宋輯甯端坐朝堂之上,喉中仍翻湧着催藥所緻的酸意,眸光掠過階下戰戰伏跪奏事的官員,他不似父皇與宋安仁厚,底下的人行事自是戰戰兢兢,無不刻謹。
早年父皇秉仁恕之道治天下,宋安承襲遺風,朝中因而蠹蟲不絕,僅靠肱骨砥柱,滌之不盡,君主若無雷霆之威,何以懾群臣恪守綱紀。
環視諸臣,宋輯甯獨不見傅丞身影,未落恩準,僅以病牒罷朝,其較之往昔愈發恣肆。
“陛下?”戶部侍郎見宋輯甯默然,複又喚,“陛下。”
宋輯甯看向他,“奏來。”方才沉思懷钰之事,竟将戶部侍郎所奏之事盡數漏聽。
戶部侍郎身着绯袍,腰懸玉帶,面容清癯,眉宇間隐見儒雅之風,遂再複述:“臣啟陛下,泸江兵燹頻仍,黎庶流徙無依,田地蒿萊高作,賦稅征收實難為繼,兵士現下枕戈待旦,然饷械匮竭若涸轍之鲋,若再強行征收賦稅,恐生哀鴻遍野之象,民心渙散,望陛下蠲免泸江賦稅,以纾民心。”言辭懇切。
殿内諸臣一時寂然,唯有殿外窸窣風聲拂過。
緘默須臾,宋輯甯緩聲:“泸江乃東南屏藩,今若蠲免泸江賦稅,泸江何以為繼?”
戶部侍郎叩首急禀:“陛下明鑒,泸江黎庶久罹寇虐,倘若強征,恐激民變,民惟邦本,本邦固甯,若得暫蠲賦稅,廣布仁政以安民心,黎庶必箪食壺漿以纾國難,臣請自戶部庫中先行撥出銀兩,暫濟泸江糧秣燃眉之急。”
聞他言之鑿鑿,似可行萬無一失,宋輯甯面色微沉,聲調驟凜:“卿弱冠之齡承蔭入仕,朕素來賞識卿,然撫綏黎庶,非紙上談兵,非止于腐儒策論。”戶部侍郎到底是仰承其父蔭庇新進,初出茅廬之人,不知其間利害。
聞之些許怒意,滿殿朝臣皆屏息默聲。
何嘗聽不出陛下是在暗諷他所言莽撞無謀,他不明陛下素來仁民愛物,而今為何忍棄泸江黎庶于水火,戶部侍郎十指緊攥,猶欲再進言,“陛下……”
宋輯甯長歎,“卿一片赤誠,朕豈不知?且退下,勿複言。”于此事何須他明言,風聲既出,朝中自有逐利之徒借此上爬,分奪劉元帥聲威。
懷钰希望事世安甯,他便步步達成她所願。
戶部侍郎忽覺袍袖一緊,蘇衍暗拽他袖袍一角引他歸列,觀宋輯甯今晨便知其心境不佳,待他歸列,旁的臣子啟奏旁事,蘇衍方才悄聲朝他道:“而今陛下秉性、行事皆迥異于前二兩位,小心罹患于舌。”
與常例,朝畢諸臣退離,殿内唯餘股肱大臣。
戶部侍郎當衆逾階而奏,是尚書台失察,蘇衍深恐宋輯甯斥責,試探詢問:“戶部侍郎所陳之事,陛下作何裁奪?”擡首觑見宋輯甯眉心深蹙神思不屬,眸色幽邃的凝睇着指節夾着的仿制玉蟬。
前番攜歸懷钰,她那聲“哥哥”究竟是何人,宋輯甯心下愈生疑窦,“甯瀚尚未歸?”晨議至此刻,耳中似是未入得任何朝務之事。
蘇衍面色一驚,恭聲應道:“路途稍遠,尚未。”
自甯瀚将懷钰與隴安郡主貌同之事和盤托出,他即密遣探子數名布于南夏各處,至現下,探子除卻紀家阖遷徙之事,未獲其餘任何懷钰與南夏有所牽涉的消息,此番甯瀚親涉暗探,回信亦是無任何收獲,須知懷钰的母親與南夏中宮皆是前朝遺珠,更為同胞姊妹,豈非……他竟不敢再往深處思量。
懷钰是否會為了她口中那位“哥哥”,取他性命。
宋輯甯生生按下翻湧思緒,正色道:“隻管着人于泸江軍中肆傳劉元帥功高挾主之論。”
門下侍郎應聲:“諾,臣即擇人辦明。”
早前他嚴令固守泸江,一因泸江毗鄰羌國,暫為要地,二因他第一回獨陪懷钰共度生辰便是于泸江,而今泸江遭蠹蟲蝕蛀,加劇社稷之患,他不得不狠心割舍,棄泸江,糧秣盡數撥予别部兵馬,去攻南夏兩處守備空虛之地。
待他日,他若當真做得世事安甯,她是否願意擇一回留他身側,共看四海升平。
也不知随行于她的暗衛能否探得實情,宋輯甯眸中隐現憂色,握着玉蟬的掌心冷汗涔涔。
蘇衍從錦袋中取出一封密箋奉上,鄒榮連忙下階接過,走回躬身呈與宋輯甯,蘇衍回禀:“回陛下,派去的人已伏入上将軍并州府邸,得其信任,此後往來動靜皆會及時報回平陽。”
宋輯甯方拆啟密箋,小塊方形符節滑墜于桌案上,閱覽至其間要言:上将軍與戎翟往來原符已調換為赝,呈此為真……
宋輯甯拾起符節遞與鄒榮,唇畔漾起一抹開懷笑意,敕令門下侍郎:“卿速将此物移送庫部司,依樣摹制三枚,形制紋路須與原符分毫畢現。”
門下侍郎從鄒榮手中接過符節,遂行畢禮,“諾,臣即刻去辦,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