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纖凝,寒飔侵肌澈骨,林間宿鳥時因馬蹄聲驚起,泥淖濺衣,偶逢蛛網撲面而來,驚得紅竹駭然失聲。
懷钰暗悔,她應該囑托媛嬿行傳信于哥哥的,不至落得現下心神俱亂。
行至林疏處,冷雨侵襟,懷钰神思怔忡難定,反複自問:她當真可得安平餘生麼,當可得麼……
雖逃出了宮,沒有符令難逾城門,平陽乃都城重地,與尋常郡縣迥異,往來出入皆須持官符所頒符令或官衙文書,懷钰并不知平陽有何暗渡出城之徑。
曙色初染東隅,霪雨霏微。
城中策馬恐惹行人側目,懷钰挽缰返林暫匿。
懷钰颦眉喃喃:“既已讓媛嬿去東郊相候,我偏生将出城符令這等緊要物什忘卻。”思來,遇刺那日她便該按捺心性,與謝枕河從容商議一番離宮對策。
紅竹借她相扶之勢先行翻身下鞍,“主子可需屬下前往城中查探一番,尋尋轉圜之策?”
懷钰默聲搖首,解開青布包袱,隻見兩領棕灰短褐疊得整齊,指尖觸及錦緞細密微微一頓,方拿起短褐,又見着銀錢,傅霓旌不止備了僞作的黎民短褐,還貼心備了盤纏,懷钰心頭似被一記重錘敲擊,自與傅霓旌相識,她唯見傅霓旌喜怒不形于色、後宮庶務打理的井井有條。
然則謀局中人,自她入宮所見多是翻雲覆雨之輩,便是她亦漸染此習,甚至常以“權宜”二字自解。
或許是她心性陰郁、德行有虧,緻使她揣度錯了傅霓旌,懷钰輕歎一聲,“你且在此等我,我自有法子取得符令。”錢财終是可解世間多數煩憂的,她權且前去一試。
接過懷钰從錦袋中取出遞來的金瘡藥與系帶,紅竹唇畔微動本欲言語,垂眸看及傷口,她現下行動不便,跟着懷钰反是累贅,反倒容易拖累懷钰,終是默然。
懷钰翻身下鞍,卸辔松缰,輕撫馬首青鬃,繞樹将缰繩系于虬枝,不愧是青骢,千裡良駒,行夜途亂徑溫馴而不失悍勇。
将素日挂于腰間的傳訊焰火遞與懷钰,紅竹聲音虛弱:“主子務必萬事小心。”
懷钰回眸朝她溫柔一笑,“放心,無礙的。”瀕死于她尚非罕遇,現下境況甚至算不上數。
懷钰決意先往典當鋪子去,抵至典當鋪子門外,躊躇一陣方才入内,她帶走的銀錢算是出處晦暗不明,自宋輯甯登位後,都城于此管控甚嚴,于城中貿使大量銀錢又無正經來由,必會被賣家報官以證來由清白,她須得備些來由清白的銀錢方便行事。
至于她帶的銀錢,與傅霓旌所備的銀錢,唯有待出城方可支用。
懷钰自林間離開之前換上棕灰短褐,加之此刻面容鉛華盡洗,不細觀凝脂柔荑,俨然與市井小民無二。
聽聞客人入内的步履聲,“姑娘是典當還是贖取?”掌櫃枯枝般的手指撥着算珠。
平陽城中的典當鋪子皆以高高的栅木牆圍築,僅留尺餘方孔以作交易之隙,内外相隔,兩不相見。
懷钰褪下腕間木镯,從方孔遞給掌櫃,“煩請掌櫃典兌。”後妃所用之物多為上貢,民間典當難免被典當當鋪掌櫃呈報官衙緝拿,尤以玉器為甚,但此镯以紫檀制成,并非獨貢,豪商巨賈、文人之間不乏佩帶者,懷钰特擇此物随身便是為以備不虞之需。
掌櫃接過木镯凝神細細端詳,觸手生溫,檀息暗浮,木質内斂,眸光掠過懷钰手間瑩潔無繭,心下了然,以為是富戶家的小姐或夫人,有此紫檀精琢木镯便不足為奇了。
典當行裡壓價是慣行之事,掌櫃忽作喟歎,“姑娘的木镯是好,終究是朽木,不比金玉之器……”停頓話音,故意不再往下說。
地方上貢的紫檀所制,懷钰隻覺掌櫃這話诓诓旁人可還行,為防露出破綻懷钰無奈答應:“掌櫃按市估值銀便是。”
掌櫃不敢過于亂價,折價賤當換得十餘兩銀。
因着戰亂再起,近日多有豪商巨賈典賣珍物,攜财避往鞏盛郡那等僻遠之地,掌櫃的戒心較之往日減了些許。
戥子輕叩台面上,掌櫃以草紙裹包銀兩,再謄了當票,須臾一并從方孔推出,“姑娘且收妥了。”
懷钰颔首接過,“謝過掌櫃。”
而今平陽城中繁盛勝于昔年,幸而闾巷格局仍與舊時無二,懷钰認得大半闾巷,專尋稚子待哺的貧寒人家,此等境況更易換得符令,當日官衙頒發符令按的是丁口數目,尋常人家其實一塊足矣,難免有些貧寒人家暗售符令換糧。
懷钰所想的托詞簡明,隻道行途倉促以緻不慎遺落符令,畢竟沒有符令進不來平陽城中,普通黎民百姓多半不會有疑,民間以金銀易符令之事并不少見。
從長街右折入老城巷道,石徑苔痕蒼翠,蒙着水光更添滑溜,懷钰繡履踏處漾開圈圈漣漪。
上城城雕甍繡闼,市列珠玑,戶盈羅绮,下城頹垣敗瓦,蓬門荜戶。
驟雨翻瀾,疾風振瓦,草檐垂雨淅瀝,兩側人家多是深閉屋門,人蹤杳然,懷钰隻好沿着濕漉石徑踽踽而行,凝察兩側是否有稚子待哺的貧寒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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