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懷钰冷冷的看着她凝眉不語,梗陽嫆掩唇苦澀低笑,“梗陽氏阖族百口,不過皆是陛下的暗樁罷了,淑妃當真不明白?”
若非宋輯甯以阖族存亡相脅,她的長兄,豈會舍卻妻兒性命不顧,怎會放着欣樂好日不過。
“你說這些有何用?”懷钰起身背對她。
宋輯甯自幼長于憂患,不允他戒惕之心稍懈。
他害得宋安至此,于此,她是怨怼他的。
可她與他同處數十餘載,他十餘載的晦暝歲月她是盡收眼底,是夜夜枕下藏着短劍,寐不安席,惕惕然防着旁人戕害,縱偶入夢亦可被輕微細響乍醒。
“何用?嫔妾隻是覺得人世不公。”梗陽嫆怆然長笑,“為何一定要逼的旁人這般自相戕戮至此?你我不過都是棋枰上輾轉的玉子罷了。”
懷钰沒有回答她,她本是存着要梗陽嫆死,斬草除根的心思,此刻心境卻因方才主殿之事有所改變。
良久,懷钰方才抑住淚意,長歎一聲:“若是昔日,我斷不會主動殺害任何人。”話音漸落,眸中盡是難言之恸,她再非從前的她。
梗陽嫆側過身,仰卧在地面,看着房梁,“你與陛下,在戡定戎翟那次的家宴之前,明明皆是良善之人的……”
懷钰側眸看向梗陽嫆,眉宇間俱是避憶之色,不願回憶痛楚,宋輯甯昨夜到底與她相談了些何事。
熙和三十九年,戡定戎翟之亂,高祖下诏傳邊城一衆将領入宮赴宴,她随父親同歸平陽。
宋安當時戰功赫赫,朝中風向已變,起初朝野于其立儲頗有微辭,那時起卻變得人人鹹頌其德,此手筆皆乃出自姑母,而宋輯甯并非,他所奪得的,及歸朝,所立戰功竟盡數分授部屬,她方才參悟那二名兵曹參軍實乃姑母所遣暗棋,于是餘在他身上功名的不過寥寥。
他那時溫潤而澤,渾似不萦于懷,因着那點微末戰功,他終是得封親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慶功宴那日,他含笑相告她,他往後便有立身之邸,有自己的家了。
她與宋輯甯,那時唯在沙場上手刃過敵人,那時所思所念皆是如何讓身邊在意之人,往後再無波折。
梗陽嫆低低呵笑聲裡浸着蒼涼,在那之前,宋輯甯與臨安侯尚是戍守河山的良臣,紀懷钰是端雅持重的儲妃,她們梗陽府朱門如繡,阖家融融,何其美滿。
自叔父與宋輯甯權謀相結,長兄入贅紀氏為婿,一切皆作改變,葬送不少人的性命。
梗陽嫆生得一副純良無害的面容,黛眉含愁,溫聲細語,看起來并不似會作惡之人,懷钰疑惑問道:“刺客之事,是否與你有關?”
衆人皆驚惶死顧逃竄,唯有梗陽嫆,鎮定從容的離開内殿,那黑衣人也未有阻攔,殺她的那波人不可能是謝枕河的。
見梗陽嫆點首默認,懷钰眸光愈寒,複诘問:“下毒之事,是否亦是你手筆?”
梗陽嫆身軀輕顫,倒是坦蕩,“那刺客乃家中叔伯所遣,我難違本家身不由己,可下毒,太醫署裡面沒有我的人,身側尚有陛下耳目環伺,我豈敢妄動!”
懷钰生生咽回淚意與哽咽,俯身将梗陽嫆攙起,柔聲道:“梗陽嫆,出宮罷,我想辦法,送你出宮。”
梗陽嫆寒聲诘問:“淑妃當真以為嫔妾離宮,陛下不會遣左右金吾衛追索性命?抑或說,你想再殺嫔妾一回?”
若非宋輯甯留她尚存用處,若非宋輯甯不願懷钰牽惹污名,她的貼身侍女何至替她頂罪赴死。
惑心媚香,本是宮禁大諱。
“攜金銀細軟離宮,做名普通黎民,總歸強過日日困守囚籠不得解脫。”懷钰正色解釋,“你的伯嬸将你獨留宮中,他們若真疼惜你,豈會如此?你與其寄望他人垂憐,不若傾心自珍自惜罷。”
她本是想永絕後患的,可細細思忖,梗陽嫆無辜,更無錯,不過是浮萍飄零随波逐流,錯的是當今局勢。
哥哥所言極正,禍根是興兵作亂的君王,黎民百姓的疾苦皆因那些人的貪嗔,錯的是那些人。
青絲随着淚痕黏雜于素白頸間,梗陽嫆搖首苦笑,“不可能出得去的,不可能有生路的……”
她為宋輯甯向宮外暗遞密要,她所知曉實情過甚,若被發覺,她的結局終是死路一條。
懷钰不願久駐此處,輕聲歎道:“梗陽嫆,我會幫你。”
梗陽嫆卻隻是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一次斬草除根的妄念,累及兩名無辜侍女玉殒香消。
行至鑲雁宮外,懷钰仰首凝望,四方宮牆圍出狹小一片昏霧天境。
春晝自陰陰,雲容薄更深。
神思惝恍間,懷钰行至佛堂,仰見正中蓮台寶相莊嚴,地藏王菩薩法身,掌托摩尼寶珠,懷钰伏跪于蒲團之上,潛心合手垂首。
世人不是皆言地藏王菩薩掌中如意寶珠,遍照虛空法界,光攝一切衆生,離苦得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