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之下颌微擡,唇角笑意勾懸看着懷钰,懷钰盯着他,濕漉漉的杏眼裡浸着些許哀懇,她不願去王府,何況父親如今不在母親身側相伴,除夕之夜她定是要陪着母親的。
屋内良久無聲,勉之轉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任那抹哀懇在寂靜中浮沉,炭盆爆開些許滋滋火星時,他方端起霁藍釉茶盞,打破這滿室沉寂,“并非孤不願,隻是母後已早早将除夕宮宴的朱批名錄呈了禦覽,隴安亦在冊。”
瞥見懷钰猛然攥緊的雙手,勉之知曉她不願回王府,到底還是要顧及榮王臉面,對榮王道:“你也知曉,母後向來是将隴安當親女兒般看待的。”
勉之吹散茶霧,冷聲道:“不若初一那日,孤親自送隴安回王府?”
話既已到這份上,榮王怎還敢多言其它,皇命難違,隻好應道:“那便有勞殿下了。”
實則是勉之也想不明白懷钰為何這般抗拒,榮王待她确實是極好,“孤還需回書房處理政務,你們,随意相談罷。”畢竟在榮王心中懷钰是親女,總歸還是要給“父女二人”留單獨說話的餘地。
掠過懷钰身前時,勉之停步垂眸笑看她,“新貢的雪頂含翠,不妨嘗嘗?”随即便往隔簾後走去。
朱漆描金門開合的刹那,穿堂風吹過,屋内燈火搖曳,映照出懷钰清瘦身影,懷钰手中把玩着一枚騰龍玉佩,是勉之在她及笄時贈予她的,溫潤玉質泛着柔光,懷钰的指腹摩挲着玉佩的紋理。
懷钰如往常一貫,客套道:“許久未見,父王、王妃安好。”
對視上榮王目光,懷钰的心頭似被沉石壓住,榮王不明真相将她視若己出,可王府于她而言并非是充滿溫情的地方,卻是令她心驚的地方,她害怕面對榮王的目光,害怕看及他眼中的期待,更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崩潰。
沒人比她更清楚,隴安郡主究竟是怎麼死的。
榮王覺着尴尬,許久未見女兒,竟隻能憋出一句:“殿下待你,可還好?”
懷钰起身屈膝,恭敬道:“哥哥待我自是極好。”始終透着疏離。
榮王以為女兒是還在責怪自己,當初戰亂時未接離她,滿心愧疚,倒是榮王妃聽着懷钰稱呼不妥,走近她身前提醒:“隴安,如今你已非孩童,萬萬不可再喚殿下哥哥。”當初年歲小無礙,旁人不會覺得有什麼。
榮王妃又試探問道:“二公主即将出嫁,隴安往後既已無需再陪二公主伴讀,可有想回王府來住?”以她如今年歲,再住于太子府,總歸是容易傳出不雅的傳聞。
懷钰擡眸打量榮王妃,她眼尾藏着極淺細紋,腕間翡翠镯的翠色襯得手指素白,指甲未染蔻丹卻透着常年浸染熏露的溫潤光澤,像極自己床榻案頭那尊青瓷觀音。
她同榮王妃見面不過五次,她對這榮王妃着實沒什麼印象,隻知道她出身顯貴,是榮王的續弦。
懷钰心底發笑,即便名義上她并非榮王的女兒,就着小姨那層關系,她也該叫勉之哥哥,“王妃多慮了。”
榮王亦附和道:“王妃說的也在理,你及笄多時,再住在太子府,隻怕是不妥。”這些時日皇後總是若有若無的敲打他夫婦二人,坊間也有不少人傳聞皇後中意他女兒,他是極其不願女兒卷入這皇權鬥争之中。
懷钰端起雪頂含翠,俯身雙手呈與榮王,“父王多慮,女兒自是不會長久住在太子府的,眼下已差人幫我置辦私宅,女兒身子不好,常有半夜不舒坦時,總是需大夫診治,隻是不想回府擾了父王清淨。”
榮王每月命人捎給她的月銀不少,宅子是足夠買得起的,這般說他們應是不會起疑。
聽得這話,榮王妃面色一沉,嗔斥:“這怎的可以,你是女子,怎可另立府宅?你可知在當朝,是易遭人诟病的。”
榮王妃雖少有見懷钰,但她無子嗣,是再嫁于榮王,既已成一家人,她自是會拿懷钰當親女看待,說這話雖不中聽,亦是她為懷钰的考量。
“你是女子”這四字,懷钰已是聽得厭煩,無論身處何處,總有人覺着她是不知天高地厚,覺着她不顧人倫綱常。
便似從前,無人認為女子掌家可掌外宅,無人認為女子可破繭而出奔赴沙場,她盡數做及旁人不認為之事,世間之事若不敢踏血開道,恒久皆是陳規桎梏,她不要被陳規桎梏,更不要成為被他人定義而活的傀儡。
懷钰未回應榮王妃的話,避開她,對着榮王淺淡淡道:“夜深了,父王回去罷,初一那日女兒會早些回來的。”
懷钰吩咐站于門檻兩側的侍女:“送二位回王府。”若是被外人瞧見,見此生疏之景,斷然不會想到屋内三人的關系。
榮王歎息着起身,隻留下一句:“好生照顧自己。”
目送二人離開,懷钰方才前去掀開隔簾,敲了敲東側門,“哥哥還不出來?躲着聽有什麼意思。”
勉之從内裡走出,神色複雜地看着她,榮王對女兒之愛是為真摯的,親情不該被辜負,他着實想不明白懷钰内心的掙紮,他輕咳一聲,“當真,不打算回王府過除夕?”
懷輕輕咂舌,低得幾乎聽不見,“哥哥,除夕我定是要陪着我母親過的。”
她每每回王府,腦海中便會不自覺回憶出隴安情緒的面容,甚是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