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書雙手顫巍巍伸出接過棕瓷瓶，沉默片刻緩緩起身，步履虛浮，走至牆角，“羨好，回去罷，我知曉了。”她的聲音輕如蚊呐，“記得，照顧好我阿娘和弟弟。”

唐羨好生生忍住淚意，“你放心。”快步走出暴室，腳步輕而急促，未敢有絲毫停留，外面二人不會昏睡太久，她必須現在将鑰匙挂回去。

而後攀爬上屋檐趴下前行，挪至通風口縫隙，清晰地看及連書所在，暗中看着連書服藥。

若是連書未服下，她便隻能忍痛親自動手。

連書垂眸低語：“死人之口，不洩一言。”面色滿含無奈和蒼涼，淚水悄然滑落，滴于手側滑落于地暈染模糊水痕。

連書憶起邊城相山路街角相遇那日，沸反盈天，甚嚣塵土，她鹑衣百結縮于暗巷一處殘敗棚子之中，寒冬之下天凝地閉，阿娘懷中緊緊抱着快要餓至昏厥的弟弟，還被三個潑皮無賴圍在角落推搡咒罵着，她既驚恐又無助，餓了多日全身無力，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阿娘被欺負，無能為力。

正欲閉眼認命之時，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住手！爾等休得欺民。”

那聲音帶着幾分威嚴，又透着些許孩子稚氣，身後随着兩名佩劍侍衛，她緩緩擡起頭，隻見身着紫羅藤衫的人站于眼前擋住她們三人，回頭看向她，她隻見得其眉目如畫，眸色堅定冷冽，便是懷钰。

那時邊城曆經戎翟戰亂數十餘年，民不聊生，城中百姓大多痛恨朝廷官吏在如此世道之下以權謀私，富商們更是如強盜以般燒殺搶掠，她亦是痛恨她們，即便懷钰救下她們，她看及懷钰穿着，下意識的便把懷钰歸類于那而類人。

懷钰帶着侍衛邁步上前，擋在她阿娘和弟弟身前，那無賴們見懷钰看起來不過是未及笄的女子，再加之兩名年紀輕輕的侍衛，竟毫不畏懼地呵斥：“你個乳臭未幹的，莫不成還想管閑事？”

懷钰卻是回頭，雙眸寒光掃過她，誅心之言：“若不頑抗，怎知自己能否活下去，将來能否有護好自己家人的能力？這世上哪有任人欺淩卻不反抗道理？”

還未等侍衛出手，懷钰便将腰間小劍抽出身形移動，将那為首的無賴制服，小劍抵于那人脖頸，其餘而人見狀紛紛作鳥獸散，被侍衛攔住踹至地面，懷钰冷聲問身旁的侍衛：“邊城守律中，鬧事無傷性命者，作何罰？”

隻聽得侍衛回禀：“杖十五，徒五日。”

懷钰示意二人将這三潑皮無賴押下，“你二人先将他們帶回督城司，我随後即來。”

懷钰回身蹲下望着她阿娘和弟弟，懷钰見她弟弟已餓得将近昏迷，将錦袋中的幹糧全部取出，面容沉靜略帶滄桑，竟完全不是眼下這般年紀該有的沉穩，幹糧盡數遞給她們，“先墊墊口腹，哪能這般輕易死了，人總要活着才有希望。”

連書望着她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礙着臉面始終未曾落下，對着幹糧狼吞虎咽起來，在懷钰離開小段距離時追上去，嗫喏：“姑娘，我能跟着你嗎？”

往事本應如煙飄散，懷钰的身影卻在腦海中愈發清晰，她想起她那日懷钰問她：“你不怕死嗎？你願意将來手染數百鮮血嗎？”

為母親和弟弟的性命，她毫無猶豫，懷钰隻說讓她這輩子莫要忘記自己說的話。

後來得知懷钰身份，又因着懷钰性情嬌縱，對所想要之物勢在必得，她原以為她本質上是同那些公子王孫一樣的，竟不想她于正事上待府中衆人無論主子還是家仆，皆是賞罰分明，絕無偏私，要的亦隻是戰亂平息之後再與心中至愛至重之人，安穩度日。

風聲襲入嗚咽，似是為這段往昔溫暖與如今離别哀歎，連書心中悲痛難抑，就是此刻她也絕不後悔被懷钰救下的那日跟于她身後。

連書手指輕輕摩挲棕瓷瓶的表面，從前見旁人用過，指尖傳來冰涼觸感提醒她，這瓶中之物是她最後的選擇，深吸一口氣，緩緩擰開瓶蓋，一股淡淡的苦澀氣息撲鼻而來，南夏毒藥旱禾花所制藥丸獨有的味道，冷冽特異。

微微阖目，連書将瓷瓶舉至唇邊傾倒入喉，苦澀辛辣的味道瞬間充斥喉間，漸漸蔓延至心底，她微微蹙眉，并未掙紮。

仿若在品味這一生的苦澀，亂世之中，她們不過都是掌權者的犧牲品，她是，羨好是，懷钰也是…

屋外碎瓊亂玉，暴室内再逝生機。

連書身軀背靠于冰冷石牆漸漸軟倒，胃部灼痛，雙手無力垂下。

唐羨好默默伏在屋頂通風口處，看着連書一點點黯淡，狠咬住唇，直至口中浸出絲絲血腥，唐羨好緊閉眼睛一瞬，将視線挪開通風口處，環視周圍無人，躍下快步離開，淚水從眼尾滑落，順着奔走滴落衣襟。

手指緊緊抓着衣襟邊緣，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也未能緩解心中的痛楚，唐羨好想起從前在邊城，在南夏同連書的歡笑，忍痛散落于記憶深處。

連書呼吸愈發微弱，眼前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恍惚中，回到南夏那個熟悉的庭院，懷钰的身影于花影間若隐若現，在盡數告知與南夏共謀的實情之後，懷钰又對她說：“連書是我最鋒利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