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钰自掌家以來治下極嚴,族中以往有生二心的家仆,言是發賣,可過後多數是再不見蹤迹,紀瑾華于族中,是有見過懷钰的手段,此刻心下怕極。
不言旁事,宋輯甯明知她素來與七房不對付,不過是礙着世族臉面,懷钰對七房家才堪堪好些,全體統罷了。
懷钰抽出尺素拭手,似是極為嫌棄,“七叔當年未能給你送進宮裡來,如今竟還沒死心。”
終歸還是将紀瑾華送進來,她一走,她這七叔便又開始他那點攀附皇恩的心思。
七房一家,人心各異,本就是懷钰最為不待見的,以至世族中諸事懷钰從不會同七房商議任何,更不會交予七房族中事務,同七房因此生出不少嫌隙。
懷钰艴然不悅,若說曾經是因為紀瑾華觊觎先帝,如今竟不全是,轉念一想,總歸是宋輯甯要紀瑾華進宮,與她何幹。
可若這紀瑾華敢多說一句,她素來容不得多舌之輩,誰也休想毀她為往後而鋪的路。
懷钰俯身貼近紀瑾華耳畔,聲調僅二人得以聽見,吐息似毒蛇遊走于紀瑾華頸側,紀瑾華擡首,霎時瞪大雙眼,懷钰似笑非笑,深邃眼瞳瞧着瘆人,紀瑾華癱軟跌坐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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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後宮妃嫔皆不得擅入,遑論懷钰來時宋輯甯正在與戶部官員商議朝事。
見不着宋輯甯,懷钰不會回去。
鄒榮并不敢于此刻進内通傳。
懷钰裹着狐裘披氅立于階前,雪停不久,積雪覆地厚厚一層,殿門約有九尺高,懷钰孤身站在丹墀之下顯得凄涼,執拗地望着殿門。
總不能教官員等會兒出來便瞧見懷钰,鄒榮細聲勸道:“紀姑娘不若先移步西偏殿稍待?待陛下忙完朝事,奴才即刻入内去通傳。”
雪地凍人,萬一懷钰真有個好歹,他擔待不起。
懷钰倔起來也是難勸,分毫未動,脊梁挺得筆直,硬生生在丹墀之下站了半個時辰。
炭爐盆兩兩成對分列殿角,立政殿換了香,是懷钰常用的萬斛香,她實是受不住安息香的味兒,便私自換了。
懷钰卻聞得香味與平日所用有所不同,卻是言不明。
她從前原不用香,自打先帝去世後才用上,這香難得,需以五種名貴香料佐零陵葉調和,用熟蜜調成香劑,經過窖藏後方可得。
其實并不如尋常香料氣味好聞,倒是有股藥物苦澀之味,隻是此香對懷钰而言大有裨益。
看着蜷于軟榻上單薄身影,宋輯甯眉心微蹙,将暖爐置于她懷中,親去西偏殿拿來被衾,“怎的這般折磨自己?”
宋輯甯用被衾裹住她瑟瑟發抖的肩背,将氤氲着白霧的姜茶端遞至她身前。
懷钰垂眸飲盡姜湯,喉間灼痛,折磨?她的心已麻木,些許冷意算得什麼折磨?
懷钰未答他的話,宋輯甯也再未問。
江州乃賦稅重地,此次治水之案遲遲确立不下,宋輯甯現下正坐于桌案前,仔細查閱地方官員的奏折。
見他眼下倦色愈深,本欲問出口的話懷钰生生咽回,方才在殿外她亦有聽得一二,江州近些年,水患連年不絕。
高祖三度下巡,先帝亦頭疼此處。
便是她父親兼任河道總督時,亦十載間七下江州。
将姜茶放置在桌案,懷钰:“歇歇再看?”
她并非關心他,那些折子,若是能呈出有用言語才是怪,左右都是無用的為何還要花心思去看。
偏生宋輯甯聞言竟似枯木逢春,唇畔漾開笑意晏晏,恍若饑寒交迫的乞兒乍得蜜糖。
暗歎他又錯解人意,懷钰原是存着趁他心緒稍佳,同他說些事的念頭,他興許容易應允些,他如今脾性古怪,前刻晴空,轉瞬便潑傾盆雨,她琢磨不通。
懷钰突然跌入溫暖懷抱,宋輯甯扣住她的腰,竟似要将她揉入骨血方休,不容她抗拒,唯有在她面前,他能放松些,安心些許,“阿钰…”
他對她的依賴,并非這一時半會的,年少時便是。
十載時光,他看了她十載,盼了十載。
宋輯甯嗟歎:“朕有些累。”
懷钰未推開他,她于他之間算什麼呢。
他對她的感情…這般見不得光的一切。
邊城生活算不得優渥,自打兩年前她回邊城,身形愈發清癯,性子亦不如從前鮮妍靈動,深沉許多。
宋輯甯登位後久久接不回她,見她如今模樣,心中更是心疼至極,“别不在意自己身子,可好?”
别讓他擔心,她是他在這世間唯一在乎的人了。
沉默片刻,懷钰方才回應他上一句話,語結寒霜:“累?還不是你自找的。”
他若不弑君,以先帝仁德,他做個閑散王爺,錦衣玉食,娶妻生子,不與她糾葛不清,當屬神仙日子。
其心所累,是他咎由自取。
未料想懷钰言語無情冷漠,宋輯甯失神,“阿钰?”
懷钰話音方畢便自悔失言,可已出口她又收不回嘴。
身子遲遲恢複不了太多暖意,宋輯甯這樣攬着她,她腰酸背痛,索性卸了周身氣力順勢倒下,将宋輯甯視作暖爐軟墊。
似是未預想到她會有這般大膽的動作,宋輯甯喉結滾動,一時竟不知将手放在何處,給她攏了攏被衾。
好在立政殿的龍椅寬大,躺下懷钰綽綽有餘。
懷钰來此,原是想讓他應允她事情的,但若是直說,萬一惹惱他,是得不償失。
懷钰忽而好奇問道:“何故召紀瑾華進宮?”
言辭犀利,他明知她不喜這堂妹。
懷钰心下暗忖,他那些言語,不過是金箔紙折的花架子,經不得半點風雨,裝得他對她有多情深罷了,其實心底并無多在意她。
他永遠做不到像先帝那般待她,予她獨一份的真心。
她所期許的人心,永遠唯要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