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十一歲那年是在國破家亡中度過的,真正的國破家亡。
岐人越過邊境時,阿耶因和外祖家的舅父們産生争執被解除了職務,因禍得福避開了贻誤軍機滿門抄斬的彌天禍事。
不到一年岐人就攻破了國都,皇帝皇後居住的寝殿在夜裡被付之一炬。
是夜,小股兵士在城中劫掠,國都裡的高門大戶被搜刮了個幹淨,伯父一家雖早早得了阿耶的提醒藏在一戶無人居住的民房裡,可惜搜刮民衆的不止有岐國兵士,還有地痞流氓,搶了财物便殺人滅口。
阿耶趕到後隻看到了伯父一家三口的屍身,他甚至來不及為他們收殓便聽到了軍隊呼喝着即将封鎖每條街巷,他隻能趁亂逃走。
阿耶帶着阿娘和他們兩兄弟東躲西藏,半月後終于離開了國都。可他們全家的海補文書被貼滿了國都内外,往日的晉國再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
幾次死裡逃生之後,他們身上的财物幹糧幾乎要消耗殆盡。他和阿娘、二郎從沒受過這等苦,腳步一天遲緩過一天,阿耶也一天比一天沉默。
夜裡柴火哔剝作響的燃燒聲驚醒了大郎,他還沒來得及睜眼便聽到阿娘說:“大郎今年剛好十一歲。”
阿娘為何要說他的年紀?不知怎的大郎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他繼續閉着眼裝睡,又聽到阿娘說:“以後就說他身子不好,不讓他出門便是。”
片刻之後他聽到阿耶說:“嗯。”
他們沒再說話,大郎卻一直沒再睡着。
天沒亮,阿耶就将他們叫起來,他們這段時間一直這樣,天不亮就起來趕路,白日躲在山林暗處。
阿耶說,他們要越過汾河,往南去,去梁地。
可他從那夜之後一直睡不安穩。
幾日之後他們終于到了汾河邊,沿岸早有軍隊把守,渡口被關停不允許船隻來往。
可阿耶說今夜我們渡河。
他想可能是他多心了,他們一家人還在一起,隻要過了汾河就好了。
阿耶帶着他們摸黑往一處山林走去,阿娘跌跌撞撞跟在阿耶身後,他緊緊牽着二郎落在後面。
可憐二郎才六歲,雖然以往養得好,看着像七、八歲的孩童,一路上難免體力不支,可阿耶阿娘從不背他、也不抱他,走不動便被阿娘一頓打,二郎如今再不敢說走不動、沒力氣,隻是将他的手抓得緊緊的。
不知走了多久,在他覺得自己真的堅持不下去了的時候,終于恍惚在林中看到一點火光,遠遠地就有人低喝:“站住!什麼人?報上名來。再敢上前便叫你成個篩子。”
“請轉告吳大當家,晉陽譚某人有事相求。”
就這樣,他們被迎進了一座山寨裡。其實那地方根本稱不上山寨,三兩間破敗不堪的木頭房子而已,便是吳大當家的手下也不過就五六人。
原來是阿耶當年奉阿娘大伯父之命來此剿過匪,不知出于什麼原因阿耶并未将吳大當家等人趕盡殺絕,吳大當家承諾恩必報。
吳大當家給他們拿來兩個蒸餅和清水後便跟着阿耶出去了,他取過一個蒸餅掰成兩半,把其中一半遞給二郎:“二郎,吃蒸餅。”
二郎恹恹地接過蒸餅時大郎才發現他身上滾燙,用手一摸,“阿娘,二郎生了熱症。”
他看到阿娘眉頭一皺,“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這裡還能有藥不成,隻能等今晚過了汾河再說。”
他不懂阿娘為何會變成這樣,她明明最是疼愛二郎的。
沒法子,他隻能撕下一截裡衣,用吳大當家拿來的涼水沾濕後貼在二郎額頭。
阿娘沒制止他,也沒管二郎,她眼睛一直望着外面,她在等阿耶回來。
後來……給二郎換過兩次布巾後他太累睡着了,這麼久最沉的一次,睡着前他看到阿娘還是一動不動地在那等着。
等他睜開眼時卻發現二郎不見了,阿娘也不見了,外面靜悄悄的,他心裡一慌,他們抛棄他了嗎?他不敢出聲喊叫,他想他還能追上,他會跪着求阿耶阿娘不要抛下他。
跑出去不久後他看到一點火光,遠遠的,他難以自抑地靠了過去,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眼裡的事物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有人抱着二郎,不是抱,是禁锢着他不讓他動,另一個人捂着他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阿耶阿娘就在旁邊,他們圍着站成一圈,中間像是一口井。
大郎心裡升起了不可置信的猜想,他害怕地捂住了嘴。就在那時,二郎在掙紮中看到了他,眼神充滿恐懼,二郎嗚嗚起來好像在喊:阿兄救我!
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看着他們把二郎扔進了那口井裡,感覺過了好久他才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什麼時候能走?”
聽到阿耶的聲音大郎趕緊往後退去,他不敢跑,隻能慢慢地退着。
“等它吃完就差不多了,最多一刻鐘。”
阿耶沒再說話,阿娘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
吃?吃完?它是什麼?它為什麼要吃二郎!阿耶阿娘為什麼要讓那東西吃了二郎?為什麼!狠狠地咬向自己手掌時他才發現手早就被眼淚打濕了。
後來阿娘叫起了尚在熟睡的他,他迷糊地揉着眼睛,“二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