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圖書館的靜谧裡。
世界重新恢複了聲音,卻隻剩下死寂。
許青野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僵硬地、緩慢地從那個陰暗的縫隙裡滑落下來,癱坐在冰冷的地闆上。懷裡抱着的書散落一地,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毫無知覺。
圖書館頂燈慘白的光線,冰冷地打在他身上。他蜷縮在書架投下的巨大陰影裡,像一隻被遺棄在垃圾堆旁的、肮髒的破布娃娃。臉頰冰涼一片,他伸手一摸,滿手濕冷。
什麼時候……哭的?
他不知道。
眼淚無聲地、洶湧地流淌着,仿佛沒有盡頭。不是因為悲傷,那是一種更深、更絕望的東西。是信仰崩塌後的灰燼,是希望徹底湮滅後的虛無,是靈魂被徹底碾碎後流出的、冰冷的殘渣。
他死死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本書的封面。那鮮豔的色彩和圖案,此刻在他模糊的淚眼裡扭曲變形,像一張張嘲諷的鬼臉。
“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六個字,像淬了劇毒的詛咒,在此刻清晰地、帶着血淋淋的回音,在他空蕩蕩的胸腔裡反複回蕩。
在一起?
和誰?
周叙白?
呵……呵呵……
許青野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破碎的、類似嗚咽又類似冷笑的聲音。那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着生鏽的鐵皮,充滿了無盡的荒誕和自我厭棄。
他顫抖着,用盡全身力氣,擡起冰冷僵硬的雙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冰涼的淚水從指縫間不斷滲出。掌心下,是滾燙的、因為極緻的羞恥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他想笑,笑自己的癡心妄想,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自己這三年像個傻子一樣上演的可悲獨角戲。可嘴角剛扯動一下,湧出來的卻是更洶湧、更絕望的淚水。
胃部的絞痛再次襲來。他猛地彎下腰,幹嘔起來。因為中午幾乎沒吃什麼,吐出來的隻有酸澀的膽汁和冰冷的絕望。喉嚨被灼燒得生疼。
圖書館裡依舊安靜。偶爾有人走過,投來疑惑或同情的目光。但他感覺不到了。世界對他而言,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以及那反複回蕩的、将他淩遲處死的畫面——他低頭,溫柔地吻上林星望的額頭。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雙腿麻木得失去知覺。許青野才像一具提線木偶般,僵硬地、一點一點地撐起身體。他看也沒看散落一地的書,隻是機械地、踉跄地轉過身,像逃離地獄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圖書館。
外面,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空。那刺目的紅色,像極了從他心口汩汩湧出的血。風很大,吹在濕冷的臉上,像刀子刮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那個冰冷空曠的家的。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空洞得吓人。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面那個殘酷的世界。也隔絕了所有虛假的光線。
他沒有開燈。任由濃稠的黑暗将自己吞噬。身體順着門闆滑落,最終癱倒在冰冷的地闆上。書包從肩上滑落,那個烏龍茶的空瓶子滾了出來,在黑暗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看也沒看它一眼。
黑暗中,他蜷縮成一團,緊緊地抱住自己。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着,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而是那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滅頂的絕望和羞恥。
“周叙白……” 這個名字再次在黑暗中無聲地滾過唇齒,卻不再是帶着苦澀的甜蜜,而是淬滿了劇毒的絕望和……恨?不,他甚至沒有資格恨。隻有無邊無際的、滅頂的自我厭棄。
“林星望……”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燙在他的心上。那個被溫柔對待的身影,那個擁有他夢寐以求一切的人。
他算什麼?他許青野算什麼?
一粒沙。一粒自以為能靠近光、最終卻被那光芒徹底灼傷、碾碎的沙。一個躲在陰暗角落裡偷窺别人幸福的、徹頭徹尾的變态和笑話。
黑暗中,他無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這六個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髒。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在一起?和誰在一起?周叙白?
呵……
他終于忍不住,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發出了一聲壓抑到極緻的、破碎的嗚咽。像受傷瀕死的野獸最後的哀鳴。眼淚早已流幹,隻剩下喉嚨深處被撕裂般的灼痛。
原來,這世上最痛的不是從未得到。
而是讓你以為近在咫尺,讓你生出卑微的奢望,再當着你的面,親手将那幻夢徹底碾碎,連一絲塵埃都不留。
讓你看清自己,究竟有多渺小,多可笑,多……不值一提。
圖書館後巷那無聲的一幕,成了釘死在他靈魂上的恥辱柱。
餘生漫長,這心照不宣的淩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