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的薄光,像一層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地罩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上。走廊盡頭,高二(三)班的門虛掩着,裡面隻亮着一盞燈——那是值日生該在的位置。今天,輪到我。
我放下掃帚,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精準地落向靠窗第三排的那個座位。周叙白的座位。
桌面幹淨得過分,隻有一本攤開的《百年孤獨》,書頁邊緣微微卷起,像他偶爾思考時無意識撚動的手指。我走過去,指尖在距離桌面幾厘米的地方懸停,最終隻是拿起一旁的抹布,極其緩慢、極其仔細地擦拭着他座位周圍的地闆。木頭的紋理在濕布下變得清晰,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帆布鞋底踩在上面的輕微聲響。一種隐秘的、近乎病态的滿足感,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上心髒,帶來微弱的窒息感。
擦到他的桌腿時,我頓住了。桌腿内側,有一小塊不明顯的、幹涸的藍色墨迹。很小,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大概是他某次不小心甩上去的。昨天還沒有。我的心跳,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屬于他的“痕迹”而漏跳了一拍。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裡,仿佛那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打掃完教室,外面的天色已經亮堂了許多。人聲漸漸從校門口湧入。我站在窗邊,假裝整理窗簾,目光卻像雷達一樣,牢牢鎖定了通往教學樓的主幹道。
他來了。
周叙白總是踩着一個很準的點,不早不晚。清晨的陽光給他挺拔的身影鍍了一層金邊,書包随意地挎在一邊肩膀,和身邊幾個同樣耀眼的男生說着什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裡蕩開一圈又一圈苦澀的漣漪。真好看。好看到每一次看見,心髒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脹,幾乎無法呼吸。
我迅速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倒數第二排,靠牆的角落。一個完美的、能将他背影盡收眼底,卻又足夠隐蔽的位置。
他走進教室,帶着一股清冽的、像是雨後青草的氣息。那氣息瞬間壓過了粉筆灰和書本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他徑直走向他的座位,放下書包,拿起那本《百年孤獨》,修長的手指翻動着書頁。陽光正好落在他翻書的手上,指節分明,幹淨得像玉。
“許青野,” 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不低,像溪流敲擊在鵝卵石上。
我猛地一顫,幾乎要從座位上彈起來,心髒在胸腔裡瘋狂擂鼓,手心瞬間沁出冷汗。他……在叫我?他注意到我了?
“嗯?” 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擡起頭,撞進他那雙清透的、帶着點詢問意味的眼睛裡。隻是這樣短暫的對視,就足以讓我血液逆流,臉頰發燙。
“黑闆旁邊貼的課表,是不是貼錯了?今天第二節應該是物理吧?” 他指了指前面,語氣很自然,是那種對普通同學說話的口吻,帶着點不經意的友好。
“啊?” 我腦子一片空白,完全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課表。我的全部感官都用來抵抗他那雙眼睛帶來的沖擊力。“我……我去看看。” 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站起來,快步走到講台邊。課表貼得端端正正,物理課赫然在第二節。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羞恥感瞬間淹沒了我。他隻是在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反應過度。
“沒……沒貼錯,是物理。” 我低着頭走回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謝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像蜻蜓點水,很快又投入了書頁中。
一句“謝了”。兩個字。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卻像投入我貧瘠心田裡唯一的甘霖,足以讓我反複咀嚼一整天。我坐回座位,指尖冰涼,但心底卻因為這兩個字,悄然滋生出一絲卑微到塵埃裡的暖意。看,他跟我說“謝了”。他記得我的名字。
一整天的課,我的目光像黏在了他的背影上。看他微微歪頭聽講時露出的頸側線條;看他偶爾擡手揉揉眉心時,指腹按下的淺淺紅痕;看他低頭在筆記本上飛快書寫時,微微顫動的肩胛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像被放慢的鏡頭,一幀幀刻進我的視網膜,再沉入心底最深的角落,成為我獨自品味的、苦澀的蜜糖。
午休。食堂喧嚣得像沸騰的鍋。我端着簡單的餐盤,在人群中艱難地搜尋。很快,我看到了他。他和幾個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笑聲爽朗。那是一個我無法融入、也不敢靠近的世界。
我默默地坐在離他們幾排遠的一個角落,食不知味地吞咽着。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他身上。他正笑着接過旁邊一個男生遞過去的可樂,仰頭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滾動。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筷子,指尖泛白。一種名為“羨慕”的毒液,緩慢地侵蝕着我的五髒六腑。羨慕那個能和他坐在一起談笑風生的人,羨慕那個能随意給他遞飲料的人……羨慕所有能理所當然靠近他光芒的人。
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男生們大多湧向了籃球場。周叙白也在其中。他脫下校服外套,露出裡面白色的T恤,動作流暢地運球、跳躍、投籃。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陽光下,他整個人像在發光,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躲在操場邊緣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後,貪婪地看着。每一次他進球,周圍爆發出歡呼,我的心也跟着雀躍,卻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沒。我隻能這樣,躲在陰影裡,像窺探一件不屬于自己的稀世珍寶。
“喂,許青野!” 班上一個大大咧咧的男生抱着幾瓶水跑過來,塞給我一瓶,“幫個忙,把這些水拿過去給他們分分,我再去買點。”
我像被燙到一樣接過那幾瓶冰涼的水。其中一瓶,無糖的烏龍茶。我知道,那是周叙白常喝的牌子。手指摩挲着冰涼的瓶身,仿佛能觸碰到他指尖的溫度。
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像個即将踏上戰場的士兵,一步步走向那片喧嚣的中心。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離得近了,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陽光和青草的氣息更加清晰,讓我頭暈目眩。
“水……水來了。” 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
“謝啦!” “辛苦辛苦!” 其他人紛紛接過。輪到周叙白時,他剛投進一個三分球,正笑着喘氣,額角的汗水滑落。他随意地擡手抹了一把,目光轉向我。
我幾乎是顫抖着,将那瓶烏龍茶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