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灰色的西裝像第二層皮膚,裹着疲憊的軀殼。會議室的空調開得太足,冷氣順着脊椎爬升,卻吹不散心頭那股莫名的、揮之不去的煩躁。文件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墨點,項目經理的聲音嗡嗡作響,像隔着一層水。
“……所以,這個季度KPI的達成,關鍵在于……” 項目經理還在滔滔不絕。
周燃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會議桌面上敲擊着,節奏雜亂。視線飄向巨大的落地窗外。高樓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一隻孤鳥倉惶掠過,消失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
心口突然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被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了一下!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捏碎了握在手裡的筆。
“周經理?您……不舒服?” 項目經理的聲音帶着遲疑,停了下來。會議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瞬間失血的臉上。
“……沒事。” 周燃強迫自己松開拳頭,聲音幹澀緊繃,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有點悶。繼續。” 他端起桌上的冰水,猛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喉嚨裡翻湧的惡心感和那陣突如其來的、滅頂的心悸。
怎麼回事?
這種感覺……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從指縫裡急速流逝,而他連抓住的機會都沒有。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草草結束。周燃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會議室的,腳步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倉惶。他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徑直走向消防通道,推開沉重的防火門。
狹小、封閉的樓梯間裡,隻有應急燈慘綠的光線。空氣裡彌漫着灰塵和舊油漆的味道。他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昂貴的西裝褲蹭上灰塵也渾然不覺。
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支,打火機卻連按了好幾次才點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卻絲毫無法驅散那噬骨的冰冷和慌亂。
陳嶼……
這個名字,像一道帶着倒刺的閃電,毫無預兆地劈進腦海,帶來一陣劇烈的抽痛。
自從醫院那次冰冷的轉身後,他強迫自己割斷了所有聯系。拉黑了号碼,删除了所有可能看到陳嶼信息的途徑,像處理掉一件沾染了緻命病毒的物品。他告訴自己,結束了,必須結束了。那個充滿了監控、猜忌、歇斯底裡的地獄,他必須逃離,否則自己也會被徹底吞噬、同化。
他做得很好。用繁重到窒息的工作填滿每一分鐘,用酒精和喧嚣麻痹夜晚的空洞。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将陳嶼,連同那段扭曲的關系,徹底封存在了記憶的墳墓裡。
可為什麼……
為什麼此刻,這個名字會帶着如此毀滅性的力量卷土重來?
為什麼心會這麼慌?這麼痛?
手機在口袋裡突兀地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持續的、沉悶的震動。一下,又一下,固執地敲打着緊繃的神經。
周燃煩躁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着“梅梅”的名字。
梅梅?
她找他幹什麼?
關于……陳嶼?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髒,越收越緊。他盯着那個名字,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卻遲遲不敢按下。仿佛接通這個電話,就會打開潘多拉魔盒,釋放出他無法承受的災難。
震動固執地持續着。
最終,他還是劃開了接聽鍵,将手機放到耳邊。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周燃……” 電話那頭,梅梅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着濃重的哭腔,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嚎啕大哭後的崩潰邊緣。“……周燃……你……你快來……”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被劇烈的抽泣切割得破碎不堪。
“……陳嶼……陳嶼他……” 梅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的尖利,“……他走了……他……跳樓了……”
“嗡——”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像被重錘狠狠擊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手機從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間碎裂,如同那天在酒店走廊裡被他摔碎的那一部。
跳……樓?
這兩個字像最惡毒的詛咒,在空白的腦海裡瘋狂旋轉、放大,最終炸裂!
不!
不可能!
那個瘋子!那個控制狂!他怎麼可能……他怎麼敢?!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裡凍結!周燃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的滅火器,發出巨大的哐當聲!他顧不上撿手機,也顧不上被灰塵弄髒的西裝,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獸,發瘋一樣撞開消防門,沖了出去!
電梯?太慢了!
他沖向安全樓梯!一步三階!皮鞋在台階上發出沉重而雜亂的撞擊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裡回蕩,像他此刻瘋狂擂動的心跳!
不可能的!
一定是梅梅弄錯了!
一定是陳嶼那個混蛋又在耍什麼花招!想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他回去!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對!一定是這樣!
他那麼怕死!那麼自私!他怎麼會……
“砰!” 他重重推開公寓樓底層的防火門,刺眼的陽光瞬間灼痛了他的眼睛。樓外已經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警燈閃爍的紅藍光芒刺目地旋轉着,将所有人的臉都映照得詭異而扭曲。
人群的中心,被黃色的警戒線圍了起來。地上……蓋着一塊……刺目的白布。
白布下,勾勒出一個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輪廓。邊緣處,似乎洇開了一小片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
周燃的腳步猛地釘死在原地!
所有的自我欺騙,所有的僥幸心理,在看到那塊白布的瞬間,被徹底、殘忍地擊得粉碎!
世界天旋地轉!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他猛地彎腰,扶着冰冷的牆壁,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
“陳嶼……” 一個破碎的音節從喉嚨深處擠出,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無視了警戒線和警察的呵斥,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刺目的白布挪過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踩在自己早已碎裂的心上。
他看到了。
白布沒有完全蓋住的一隻腳。
穿着……那雙可笑的、沾着灰塵的……拖鞋。
那天晚上,他就是穿着這雙拖鞋,像個瘋子一樣沖出去“抓奸”,最後狼狽地摔倒在酒店的地毯上。
現在……它也沾染了塵土……和……血。
“先生!你不能進去!” 一個警察攔住了他,語氣嚴厲。
周燃像是沒聽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隻拖鞋,赤紅的眼眶裡布滿了血絲,眼神空洞得可怕,卻又燃燒着一種毀滅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讓開……” 聲音嘶啞,低沉,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周燃!” 梅梅凄厲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哭得幾乎昏厥,被一個女警攙扶着,臉上是徹底的崩潰和絕望。“……是他……是他……他留了……東西……給你的……” 她顫抖着手,指向旁邊一個警察手裡拿着的透明證物袋。
證物袋裡,是一張被揉皺又似乎被小心展開過的紙。上面是周燃無比熟悉的、陳嶼那帶着點潦草卻依舊好看的字迹。
隻有短短半句話,被淚水暈開,墨迹模糊,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周燃的視網膜上:
“燃,對不起。我終于……不再‘惡心’你了。這次……是真的……”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緻的慘嚎,猛地從周燃的胸腔裡爆發出來!像瀕死野獸最後的哀鳴,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悔恨和毀滅一切的絕望!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就在那片刺目的白布旁邊!
膝蓋撞擊地面的劇痛,遠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撕裂、被掏空的、滅頂的劇痛!
他錯了!
他錯了!!!
他以為的逃離,他以為的解脫,他以為的“結束”……原來都是自欺欺人!他從未真正逃離!那個叫陳嶼的瘋子,早已用最扭曲的方式,将根須深深紮進了他的血肉和靈魂!
他恨他的猜忌,恨他的監控,恨他的歇斯底裡!可更恨的……是他自己!
恨自己那句冰冷的“惡心”!
恨自己醫院門口那決絕的轉身!
恨自己那通劃清界限的電話!
恨自己……從未真正理解過,那瘋狂背後,是怎樣一個被恐懼和絕望徹底吞噬、隻渴望抓住一點愛的……千瘡百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