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漫過光滑的磚面,在診療椅冰涼的合金支架上投下棱角分明的暖金色光斑。空氣裡昂貴的木質香氛壓不住消毒水的銳利線條,兩種氣味在靜默中對峙,悄無聲息地消解融合。
蘇晚指尖離開診療椅扶手上那道深刻的、自己指甲留下的新鮮刮痕。皮膚下的脈搏鼓動了一下,快得幾乎被忽略。空氣中某種緊繃的弦悄然松動,無聲無息。
“明天同一時間。”沈嶼低沉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聽不出情緒。他手臂緩慢探出,撿起扔在旁邊的襯衣,動作牽扯着後背繃帶覆蓋下的傷口,肌肉線條在光線下微微繃緊。
他穿上衣服,扣子并未完全系緊,領口松垮地搭着,露出一段繃帶纏繞的蒼白頸項。眼神掠過金屬扶手上那道嶄新的劃痕,目光最終落在角落矮櫃上——她那個癟下去的舊工裝包上。剛才清點器械時她順手從裡面抽出的酒精棉球用光了,拉鍊半敞着。
他下巴微擡:“包。落東西了。”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确認儀器參數。
蘇晚順着他目光的方向低頭瞥了一眼自己敞開的包口。裡面裝着常用的針具包、紗布、一小瓶備用消毒酒精,還有一個扁扁的、撕開了包裝的壓縮餅幹——是她備着偶爾應付午飯的。沒什麼要緊東西。但沈嶼視線落點的意味……不明朗。
她沒應聲,也沒動。沈嶼自己緩慢地踱了過去。彎腰,帶傷的肩胛線依舊流暢。昂貴的腕表折射出冷光。他探手進那個半舊的帆布包——手指精準避開了針具包和酒精瓶邊緣——直接夾出了那個被撕開了包裝袋的壓縮餅幹。鋁箔袋皺巴巴地蜷着。
指腹在那個廉價塑料包裝的粗糙褶皺上無聲摩挲了一下,動作帶着一種審視般冰冷的質感。然後,手腕微擡,看也沒看,那扁平的餅狀物體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小小的弧度——直直地丢進了桌邊那個光鑒照人的金屬醫療廢品回收桶!
噗!
一聲輕微到近乎于無的悶響。
壓縮餅幹摔在一堆用過廢棄的酒精棉球和敷料碎屑上,皺巴巴的鋁箔反射出冰冷廉價的光澤。
空氣短暫凝滞。消毒水的氣味仿佛更濃了些。
蘇晚的目光穿過半明半暗的光線,從垃圾桶裡那點刺目的金屬反光,移到沈嶼臉上。他剛好直起身,正對着窗外傾瀉而來的強光,大半張臉陷在背光的柔和暗影裡。隻有繃緊的下颌線邊緣被勾勒出一絲極其鋒利的亮邊。他面無表情,但那繃緊的線條和微微收緊的唇角,并非對那袋廉價食物的嫌惡。
更像……某種命令被無聲挑釁後的緊繃——不準吃這種垃圾?
“浪費。”她開口,聲音被診室安靜放大。沒有指責的腔調,更像一種事實陳述。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那層模糊的光影交界處。“頂餓。”
沈嶼的視線投注在她臉上。陽光從他背後湧來,将她清瘦的身形輪廓鍍上一層亮邊。她的眼睛坦蕩明亮,清晰地映着此刻窗明幾淨的一切,包括診療椅扶手上那道他剛才新添的劃痕。那裡面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或不快,隻有一種近乎純然的平靜,以及一絲微不可查的……挑戰?
像一泓平靜的深水,安靜地承接着所有落下的試探與評判。
“頂餓的垃圾還是垃圾。”他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隐隐壓着一絲被那平靜回視挑釁出的煩躁,像石子投入深潭驚起的不悅漣漪。“‘盲杖’都能捏碎的人……”他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帶着淬火般的審視,“連頓飯都買不了?” 質疑裡藏着諷刺的鈎子,鈎向她假盲身份的維系成本。
“買得起。”蘇晚唇角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她側過身,俯身利落地合上器械托盤,咔哒一聲脆響蓋合。金屬碰撞聲在診室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背對着光,她的聲音如同磨砂玻璃滑過:
“隻是習慣了……躲人多的街口。”像是不經意的解釋,又像一把精準的小刀,挑開了一層隐秘,“人堆裡,”她微微側過臉,光勾勒出利落的顴骨線條,“總有人想試試‘瞎子’的眼睛能不能真看不見路。”
沈嶼的指尖在診療椅冰涼的金屬扶手上無意識地敲了一下。很輕。視線卻像被瞬間定住,穿透逆光造成的朦胧剪影,牢牢鎖在她側轉過來的小半張側臉上——那片光與影交錯中,眉眼間無聲流淌過的一抹冷冽的、如同刀鋒劈開冰河的嘲諷。
還有……一種深埋在被試探、被低估日複一日磨損後沉澱下來的、極緻的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