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館裡彌漫着松節油、新木框和一種無形的壓力。他将季敬禹那件沾染了紅酒漬的西裝外套仔細挂在工作間的衣架上,像一個無聲的護身符,又像一個需要被解答的謎題。
季敬禹的态度依舊矛盾而難以捉摸。工作上,他對林序南的展覽要求近乎嚴苛,從燈光調試的色溫到展簽的字體間距,都一絲不苟,甚至親自去印刷廠盯校樣。但私下,那種在晚宴洗手間外流露的、帶着灼熱溫度的肯定和那句“值得”的低語,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他保持着一種精準的距離感,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
“序南,休息一下,喝點水。”蘇洛端着一杯溫水走過來,臉上帶着關切。她敏銳地察覺到林序南最近幾天的恍惚,“季主編又給你加任務了?”
“沒有,是我自己有點……”林序南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接過水杯,“可能是布展太累了。”他不想解釋那個盤旋在心頭的疑問:季敬禹到底如何看待他?是值得培養的下屬,還是……别的什麼?晚宴上那個攬住他肩膀的瞬間,那個耳邊的低語,難道隻是他壓力過大産生的幻覺?
“季主編其實很重視這次展覽,”蘇洛小聲說,目光掃過那件挂在牆上的西裝外套,“他昨天下午跟策展人打了快一小時電話,讨論你那個‘城市邊緣’主題單元的具體呈現順序,連背景牆的顔色都争執了半天。最後他赢了,用了你最初提議的那個灰藍色。”她笑了笑,“雖然他挂電話的時候臉色很臭。”
林序南微微一怔。季敬禹從未向他提起過這些背後的斡旋。他總是把結果——往往是修正或改進後的結果——直接擺在他面前,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就是這樣,”坐在角落整理畫冊的資深編輯老趙插話了,他扶了扶眼鏡,“季主編這人吧,好的時候能把你捧上天,嚴起來能讓你懷疑人生。不過小林,他對你,确實有點不一樣。”老趙的語氣帶着過來人的調侃,“我們以前做項目,他可沒親自跑過印刷廠。”
“趙老師,您别亂說。”林序南耳根有些發燙,連忙岔開話題,“小趙,幫我把C區那幾張作品的打樣再核對一遍尺寸,跟展牆圖紙比對一下,我怕工人弄錯了。”
老趙的話,又在他心裡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深夜十一點半,林序南終于完成了展館最後一批作品的懸挂定位。疲憊像潮水般湧來,他想起一份重要的展覽流程說明文檔忘在了雜志社辦公室的電腦裡,明天一早就要發給合作方。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決定回去取。
雜志社所在的寫字樓此刻已陷入沉睡般的寂靜,隻有安全通道的綠燈幽幽亮着。林序南刷了門禁卡,電梯平穩上升,空曠的轎廂映出他略顯憔悴的影子。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工位,打開電腦,開始拷貝文件。
就在這時,一絲微弱的光線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光線來自走廊盡頭——主編辦公室的門縫下。
季敬禹還在?
林序南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記得季敬禹下午有個重要的商務晚餐,按說這個時間應該早就結束了。他放輕腳步,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慢慢靠近那扇虛掩的門。
辦公室裡沒有開主燈,隻有季敬禹辦公桌上的台燈亮着,在他臉上投下深刻而疲憊的陰影。他靠在高背椅裡,領帶松垮地扯開,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扣子,一手撐着額頭,另一隻手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
吸引林序南全部注意力的,是擺在季敬禹面前、正對着他的一台平闆電腦。屏幕上播放的影像,林序南再熟悉不過——那是他剛進雜志社實習時,被季敬禹“發配”去跟拍一個城市流浪藝術家群體的紀錄片項目。一個被他視為“黑曆史”的、粗糙而笨拙的處女作。
畫面有些晃動,構圖也顯得稚嫩。鏡頭捕捉着橋洞下蜷縮的身影、昏黃路燈下專注塗鴉的側臉、分享一個冷掉包子的笑容……背景音是林序南當時略顯緊張和生澀的采訪提問,以及拍攝間隙他偶爾的歎息和自言自語。季敬禹曾對這個片子有過極其嚴厲的批評,認為它“情感泛濫”、“缺乏客觀視角”、“技術拙劣得令人發指”,最終隻截取了不到兩分鐘的片段用在雜志的線上版角落。
可現在,季敬禹卻在深夜獨自一人,反複觀看着這部被他貶得一文不值的紀錄片!
林序南屏住了呼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季敬禹的指尖滑過平闆邊緣,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裡,那裡面沒有批評,沒有挑剔,隻有一種……近乎沉溺的專注。他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在一個流浪老藝人對着鏡頭吹奏口琴的特寫,老人的眼神渾濁卻透着一種奇異的亮光。
季敬禹伸出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觸碰着屏幕上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頰,動作輕柔得近乎……一種無法言說的珍視。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林序南。
他猛地後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旁邊工位的轉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辦公室裡的季敬禹瞬間警覺,像一頭被驚動的獵豹:“誰?!”他“啪”地一聲合上平闆電腦蓋,動作快得驚人,臉上的疲憊和那種奇異的專注瞬間被一種冰冷的、極具壓迫感的審視所取代。他銳利的目光穿透門縫,直直射向聲音來源。
林序南的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大腦一片空白。被發現偷看上司的隐私,這簡直是職業生涯的自殺行為!他想立刻轉身逃跑,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就在季敬禹站起身,準備走向門口的刹那,一個身影突然從旁邊的影印室裡閃了出來。
“季……季主編?您還沒走啊?”是蘇洛!她懷裡抱着一疊剛打印好的文件,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點被抓包的窘迫,“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取明天會議要用的資料,打印聲音有點大,吵到您了嗎?”
季敬禹的腳步停住了,審視的目光從林序南藏身的陰影處(他下意識地蹲低了身體)轉向蘇洛,緊繃的下颌線稍微松弛了一些,但眼神依舊銳利:“這麼晚還在工作?”
“嗯,白天有些數據沒處理完,怕耽誤明天的會。”蘇洛解釋道,語氣自然,“季主編您也早點休息吧,臉色看着有點疲憊。”她說着,抱着文件,腳步輕快地走向自己的工位,仿佛真的隻是回來加班取東西。
季敬禹沉默了幾秒,目光再次掃過略顯空蕩的辦公區,沒有發現其他異常。他揉了揉眉心,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嗯,弄完早點回去。注意安全。” 他沒再看平闆電腦,而是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關掉了台燈。
辦公室徹底陷入黑暗。林序南蜷縮在工位隔闆下,聽着季敬禹的腳步聲走向門口,刷卡,開門,然後電梯下行提示音響起。直到電梯運行的聲音消失很久,他才敢大口喘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走了。”蘇洛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輕響起,帶着一絲後怕的顫抖。
林序南猛地擡頭,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看到蘇洛正站在不遠處看着他,眼神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