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敬禹的西裝還帶着晚宴廳裡殘留的香槟氣息和他身上特有的、冷冽又沉穩的古龍水味。林序南沒有立刻将它送去幹洗,而是将它小心地搭在椅背上,仿佛那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公寓裡很安靜,隻有窗外偶爾駛過的車燈劃過天花闆,映照出西裝挺括的輪廓。
他腦海裡反複回放着晚宴上的片段:蘇曼刻薄的嘴臉,醬汁潑灑時的窘迫,季敬禹如天神降臨般披上的西裝外套,那堅實手掌的溫度,以及随後洗手間外毫不留情的批評——“軟弱就是邀請别人欺負你”。
矛盾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季敬禹的維護讓他心尖發燙,那是一種被珍視、被庇護的隐秘喜悅,仿佛在冰冷的深海裡抓住了一塊浮木。可緊随其後的批評,卻又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自尊心。他渴望季敬禹的認可,渴望能與他并肩而立,而不是永遠被庇護在羽翼之下。
“把紅酒潑回去…” 林序南低聲重複着季敬禹最後那句帶着一絲戲谑的鼓勵,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西裝光滑的肩線。這不像季敬禹一貫嚴謹克制的風格,更像是一種…被壓抑的、屬于季敬禹本人的、更真實甚至帶點野性的沖動?這個念頭讓林序南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工作台前。下周末的個人攝影展“城市的呼吸”是證明自己的關鍵一步。他打開電腦,調出布展方案和精選照片,強迫自己将雜念抛開。
燈光、序列、解說詞…每一個細節都需要斟酌。他尤其關注那些被季敬禹含蓄指出過“沖擊力不足”的作品,思考着如何在不違背自己溫和視角的前提下,注入更強烈的表達。也許,可以嘗試調整幾幅作品的尺寸和懸挂高度?或者在某個區域設置更集中的光影效果?
時間在專注中流逝。當林序南揉着發澀的眼睛,終于對方案做了幾處關鍵修改後,牆上的挂鐘已指向淩晨兩點。窗外城市的喧嚣沉寂了大半,隻有遠處零星幾盞燈火還亮着。
他感到一陣疲憊和莫名的空虛。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來驅散這種漂浮感。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電腦硬盤深處的一個文件夾,裡面存放着他大學時期完成的一部紀錄片作業——《拾光者》。那是他耗費整整一個學期,跟蹤拍攝一位在舊城區巷弄裡堅持手工修補舊書的老人的故事。
沒有華麗的技巧,隻有樸實的鏡頭語言和深沉的觀察,記錄下老人布滿皺紋的雙手如何賦予破損書頁新生,以及那些圍繞在老人身邊、同樣被時光遺忘卻充滿生命韌性的底層面孔。這部作品傾注了他當時全部的熱情和對“真實”的執着追求,雖然手法略顯稚嫩,卻是他藝術理念最純粹的體現。
紀錄片開始播放,熟悉的黑白影像和緩慢的節奏流淌出來。老人修補書頁的沙沙聲,巷子裡孩子們的嬉鬧聲,還有他自己當時略顯青澀卻充滿溫度的旁白…林序南沉浸其中,仿佛回到了那段純粹為記錄而感動的時光。疲憊感奇異地消散了,一種久違的甯靜和力量感充盈心間。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的季敬禹公寓。--
季敬禹也尚未入睡。寬大的辦公桌上攤開着幾份亟待處理的文件和一份林序南個展的最終預算報表。他揉了揉眉心,摘下金絲邊眼鏡,晚宴上林序南被醬汁弄髒襯衫時茫然無措的樣子,以及随後解開領口、披着他的西裝、眼神變得堅定地與莫妮卡·萊特交談的樣子,交替在他腦海中閃現。
他承認自己當時有些失控。看到林序南被那樣羞辱,一股無名火瞬間竄起,既是對蘇曼的憤怒,也是對林序南“不争氣”的急躁。那句“潑回去”确實帶着情緒,但也摻雜着一絲…他不願深究的期待。他希望林序南能亮出爪子,希望他能強大到不需要自己時時刻刻擋在前面。這種複雜的保護欲與鞭策欲交織在一起,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他需要冷靜。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他習慣性地打開了雜志社内部共享的工作素材庫。指尖在觸控闆上滑動,掠過無數項目文件夾。不知為何,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标注着“攝影師檔案/林序南”的文件夾上。點進去,裡面有林序南的簡曆、作品集、實習報告…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子文件夾,名為“過往作品”。
季敬禹點開了它。裡面有幾份林序南大學時期的作業展示PDF,一些零散的攝影習作,以及一個視頻文件——《拾光者》。
季敬禹記得林序南入職時似乎提過這部紀錄片,但當時忙于其他事務,并未細看。此刻,夜深人靜,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驅使着他點開了播放鍵。
屏幕亮起。沒有炫技的鏡頭,沒有煽情的音樂,隻有沉靜的黑白影像和充滿顆粒感的畫面。鏡頭緊緊跟随着那位佝偻着背、專注修補舊書的老人。老人的手粗糙、布滿裂痕,卻異常靈巧,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
鏡頭捕捉到書頁被精心修複的細節,膠水塗抹的軌迹,棉線穿梭的瞬間,還有老人渾濁卻明亮的眼睛裡閃爍的光芒。穿插其中的是巷弄裡的生活片段:追逐打鬧的孩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妪,推着破舊自行車叫賣的小販…這些邊緣的生命,在樸素的鏡頭下散發出一種沉甸甸的、真實的生命力。
林序南的旁白響起,聲音比現在更年輕,帶着未經世事的純粹和一種深沉的悲憫。他講述着時間的痕迹,講述着被遺忘的技藝,講述着平凡生命在角落裡的堅韌綻放。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平實的叙述,卻精準地擊中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季敬禹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地看着。辦公室内隻有電腦屏幕的光和他輕微的呼吸聲。他看到了林序南鏡頭下捕捉到的、那些被主流藝術圈忽略的“真實”。那不僅僅是技術,更是天賦——一種能穿透表象、觸摸靈魂、用最樸素方式表達深刻情感的天賦。這種天賦,比他最初在攝影展上感受到的藝術感知力更加厚重,更加…動人。
畫面定格在老人将一本修複如初的舊書遞給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臉上綻放出驚喜笑容的瞬間。屏幕暗了下去,片尾字幕緩緩升起。
季敬禹久久沒有動作。電腦屏幕的微光映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深邃的眼眸中翻湧着複雜難辨的情緒——是震撼,是欣賞,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林序南身上那種他最初被吸引的“純粹”并非溫室裡的花朵,而是根植于對真實世界深刻洞察和深沉熱愛的力量。這種力量,恰恰是他這個在商業與藝術夾縫中遊走多年的人,内心深處一直渴望卻似乎正在失去的東西。
他下意識地,幾乎是帶着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眷戀,将播放進度條拖回了影片中間的一個片段——老人修補書頁的特寫,那雙飽經風霜卻充滿魔力的手。他按下了暫停鍵。
--林序南這邊。--
紀錄片接近尾聲,林序南也沉浸在回憶與自我審視中。他忽然想起,這份紀錄片的原始高清版本,好像…在入職時按要求上傳到了雜志社的内部素材庫?一個念頭閃過:季敬禹…會不會看到過?雖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個想法還是讓他心裡莫名一緊,帶着一絲隐秘的期待和忐忑。他決定明天去辦公室時,找機會确認一下那個文件夾的訪問記錄——盡管他知道這行為有點傻氣。
他關掉電腦,準備洗漱休息。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西裝上。季敬禹的氣息似乎還萦繞在鼻尖。他走過去,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将它收進衣櫃,而是讓它留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也像一個無聲的謎題。
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裡不再是晚宴的紛擾,而是紀錄片中老人專注的眼神,巷弄裡的煙火氣,以及…季敬禹最後那句低沉而肯定的“這樣很好”。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季敬禹在洗手間外那個矛盾又熾熱的眼神,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