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燕忍着劇痛,沒有掙脫,反而用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了陳鏽笙那冰冷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溫熱,帶着常年握劍的薄繭。
“是我。”李沉燕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李沉燕。”
陳鏽笙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那空洞冰冷的視線,終于聚焦在李沉燕的臉上。他認出了他,眼神裡卻沒有任何波瀾,依舊是一片死寂的寒潭。抓着李沉燕手腕的力道,卻沒有絲毫放松。
李沉燕深吸一口氣,迎着他那死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看見了。令牌,玄煞盟,付曲。”
當“付曲”這個名字再次被提起時,陳鏽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也驟然收緊!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黑色的暗流在無聲地洶湧翻滾。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挂着那牌子。”李沉燕繼續說着,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聲,送入陳鏽笙耳中,“是被迫?是僞裝?還是…真的變了?”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着陳鏽笙的反應,那雙死寂的眸子裡,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
“但我知道,”李沉燕的聲音陡然加重,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這他媽的,不能就這麼算了!”
陳鏽笙的目光猛地銳利起來,如同冰封的利刃,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李沉燕臉上。
“你師父的血債,”李沉燕迎着他冰冷銳利的目光,毫不退縮,“你十年的苦,還有…”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情傷”二字太過輕飄,換了個說法,“還有這捅進心窩子的一刀!這些債,都他媽記在玄煞盟頭上!記在那個給你挂上令牌的人頭上!” 他沒有直接提付曲的名字,但指向性已無比清晰。
“你現在,”李沉燕的目光掃過他依舊蒼白瘦削的身體,落在他緊抱着的洛神劍鞘上,“你有洛神劍鞘了!你師父的遺物回來了!你的經脈,有地火玉髓溫養着,在恢複!你能重新握劍了!” 他每說一句,語氣就加重一分,像是在喚醒一頭沉睡的、傷痕累累的兇獸。
“難道你就甘心躺在這裡,讓這口血憋死自己?讓那些王八蛋繼續逍遙快活?讓你師父在九泉之下看着他的傳人,被一個女人一塊牌子就徹底打趴下?!” 李沉燕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陳鏽笙冰冷的心防上,帶着激将,更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關切。
陳鏽笙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膛微微起伏,那死寂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強行點燃了。不再是毀滅一切的狂焰,而是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執拗、更加沉凝的火焰——複仇的火焰!他抓着李沉燕手腕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着,不是因為虛弱,而是因為一種被強行喚醒的、壓抑到極緻的暴戾意志!
“債…要讨…” 終于,一個極其嘶啞、如同砂輪摩擦般的聲音,從陳鏽笙幹裂的唇間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是帶着血沫,卻蘊含着千鈞之力!
“對!讨債!”李沉燕眼中爆發出光芒,他反手緊緊握住陳鏽笙那冰冷顫抖的手,将他從床上用力拉坐起來,讓他與自己平視。兩人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光下激烈碰撞,一個燃燒着不屈的火焰,一個沉澱着冰冷的殺意。
“但不是現在!”李沉燕的聲音斬釘截鐵,“你看看你自己!經脈剛續上,脆弱得像剛發芽的草!内息亂得跟一鍋粥!腰上那毒傷還在隐隐作祟!你現在沖出去,别說玄煞盟的高手,就是一個普通的‘沙蠍子’,都能把你像螞蟻一樣碾死!你這不是去讨債,是去送死!是去給你師父丢臉!”
陳鏽笙被他的話刺得眼神一厲,下意識地想反駁,但身體深處傳來的虛弱感和經脈的隐隐刺痛,卻殘酷地印證了李沉燕的話。他緊抿着唇,那冰冷的殺意中,摻雜進了一絲不甘和屈辱的憤怒。
“命債相連,陳鏽笙!”李沉燕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你這條命,是我從破廟裡撈回來的,是盧先生用金針吊住的,是用地火玉髓溫養過來的!它不光是你的!你欠我的債還沒還清!在沒還清之前,在沒把玄煞盟那群雜碎連根拔起之前,你沒資格糟蹋它!更沒資格…死!”
“想報仇?想讨債?可以!”李沉燕松開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指着窗外無盡的雨夜,聲音帶着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但得活着!得把傷養好!得把你丢掉的本事,一點一點撿回來!用你師父的洛神劍鞘,配上你重新握起的劍,堂堂正正地殺回去!把那些欠你的、欠你師父的,連本帶利,一筆一筆,親手讨回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李沉燕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像個被抛棄的怨婦,躺在這裡嘔血等死!讓親者痛,仇者快!”
“怨婦”兩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鏽笙最痛的傷口上。他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光,右手下意識地摸向懷中——那裡本該是斷劍的位置,卻隻觸到冰冷的劍鞘。
李沉燕毫不畏懼地迎着他幾乎要殺人的目光,胸膛起伏,眼神坦蕩而灼熱:“我說錯了嗎?陳鏽笙!看看你現在!除了抱着劍鞘自怨自艾,你還能做什麼?十年前那個天下第一劍客的傲骨呢?那個在戈壁岩窟裡剜自己的肉都不吭一聲的狠勁兒呢?都他媽被那塊破牌子打沒了?!”
“閉嘴!”陳鏽笙終于嘶吼出聲,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屈辱而扭曲,他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被身體的虛弱和劇痛狠狠掼回床上,狼狽地喘息着,眼睛赤紅地瞪着李沉燕,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卻又被鐵鍊鎖住的困獸。
“我偏要說!”李沉燕寸步不讓,反而俯下身,雙手撐在床沿,将臉湊近陳鏽笙那張因憤怒而扭曲、卻終于不再死寂的臉,“覺得屈辱?覺得恨?那就對了!把這股勁兒憋住了!化成你重新站起來的力氣!化成你将來砍向仇人脖子的劍鋒!”
“你陳鏽笙,”李沉燕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烙印,“不該死在這裡,不該死在自怨自艾裡!你得活着!活得比誰都狠!比誰都硬!讓那些害你的人,看着你重新站起來,看着你手裡的劍,把他們一個個送下地獄!這才叫讨債!這才對得起你師父!對得起你自己這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陳鏽笙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的赤紅兇光與冰冷的殺意瘋狂交織,死死地瞪着李沉燕。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對視着,空氣中彌漫着無聲的硝煙和一種奇異的張力。
窗外,雨聲似乎小了些,隻剩下屋檐滴水的單調聲響。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
終于,陳鏽笙眼中那狂躁的赤紅緩緩褪去,洶湧的殺意也如同退潮般沉澱下去,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寒潭。但這一次,那寒潭不再死寂,而是在最深處,湧動着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凝練、也更加堅定的力量。他不再看李沉燕,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向懷中緊抱着的洛神劍鞘。
他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左手,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再次撫上那冰冷粗糙的鞘身,撫過那殘缺的河洛星圖紋路。這一次,他的指尖不再僅僅是懷念和悲傷,而是注入了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名為“複仇”的意志。
“讨債…” 他再次開口,聲音嘶啞依舊,卻不再破碎,而是帶着一種磨砺砂石般的粗粝和堅定。這兩個字,不再是絕望的嘶吼,而是冰冷的宣言。
李沉燕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松懈下來。他知道,自己那番近乎殘忍的“安慰”,起作用了。眼前這個男人,終于從那滅頂的背叛和絕望中,抓住了一絲名為“仇恨”的浮木,暫時穩住了心神,沒有徹底沉淪下去。仇恨或許不是最好的解藥,但在此時此地,卻是唯一能支撐他活下去、重新站起來的動力。
他直起身,走到桌邊,倒了一碗涼透的清水,遞到陳鏽笙面前。
陳鏽笙沒有立刻接,隻是依舊低頭凝視着劍鞘,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道紋路都刻進靈魂裡。許久,他才緩緩擡起手,接過了碗。冰冷的水滑過幹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睡吧。”李沉燕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低沉,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養傷。練劍。債,一筆一筆算。” 他不再看陳鏽笙,轉身走向外間,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挺拔。
陳鏽笙端着空碗,指腹感受着粗陶的冰冷質感。他依舊低着頭,看着懷中的劍鞘。油燈的光芒在鞘身上跳躍,那殘缺的星圖紋路在光影中仿佛活了過來,流轉着神秘而古老的氣息。
雨聲徹底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籠罩着江南。
陳鏽笙緩緩擡起頭,望向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那雙深陷的眼窩裡,再也沒有淚水,也沒有了之前的瘋狂與死寂。隻剩下一種被冰封淬煉過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沉靜。那沉靜之下,是無聲咆哮的、足以焚毀一切仇敵的煉獄之火。
他輕輕撫摸着洛神劍鞘,指尖停留在那猙獰的斷口處,仿佛在感受着師父當年佩劍斷裂時的悲鳴與不甘。
“師父…” 一聲極低、極輕的呼喚,如同歎息,消散在寂靜的空氣中。随即,他閉上眼,将劍鞘緊緊貼在胸口,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此刻卻成了支撐他心魂的唯一支柱。
讨債之路,才剛剛開始。這一次,他将不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