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鏽笙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緩緩撫過那冰冷粗糙的鞘身,撫過每一道深刻的劃痕。這上面,曾無數次承載過師父那柄名為“洛神”的寒鋒。師父的音容笑貌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個将他從路邊撿回、授他劍術、教他做人、将守護玄機令的重任托付于他的老者…師父握劍的手溫暖而有力,眼神總是帶着洞察世事的滄桑和對他這個頑劣徒兒的期許…最終,卻因這玄機令的秘密,慘死在玄煞盟的圍攻之下,連心愛的佩劍也失落無蹤,隻剩下這殘破的劍鞘…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恸和深沉的思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陳鏽笙十年煉獄築起的冰冷堤壩。他緊緊攥着那冰冷的劍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布滿灰塵的鞘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緊接着,又是一滴。十年未曾落淚,此刻在這無人窺見的陰暗角落,對着師父唯一的遺物,他終于卸下了所有防備,任由那壓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愧疚,化作無聲的淚水滑落。那淚水混着臉上未幹的廉價鉛粉,在他冰冷的面容上留下兩道狼狽的痕迹。
李沉燕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沉默地看着這一幕。看着那個永遠像一塊寒冰、一把鏽劍般冷硬的男人,此刻對着一個破舊的劍鞘無聲落淚,肩膀微微聳動。李沉燕心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對陳鏽笙過往慘痛的理解,有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守秘者的敬意,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沒有出聲打擾,隻是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警惕地掃視着周圍,将這片刻的脆弱守護在陰影裡。
片刻,陳鏽笙猛地吸了一口氣,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将劍鞘緊緊貼身藏好。他擡起頭,眼中的淚光已消失不見,隻剩下比黑夜更深沉的冰冷和一種近乎燃燒的執念。師父的遺物,他取回來了!這隻是一個開始!
“走。” 他聲音嘶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但語氣已恢複慣常的決絕。
兩人不再停留,沿着後巷的陰影,快速朝巷口移動。隻要出了這條巷子,拐進另一條更僻靜的小路,就能暫時遠離潛春樓的是非之地。
巷口連接着一條稍寬些的背街,行人稀少,隻有幾盞昏黃的風燈在晚風中搖曳。就在他們即将踏出巷口陰影的瞬間,前方不遠處,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正緩緩停下。車簾被一隻戴着玉镯的纖纖素手掀開。
月光和燈光同時傾瀉而下,清晰地映照出車簾後探出的那張臉——正是方才在潛春樓雅座間驚鴻一瞥的付曲!
她似乎剛應酬完,眉眼間帶着一絲淡淡的倦意,正欲下車。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巷口陰影處那兩個匆匆而出的身影——一個身形挺拔的武生,一個低垂着頭、穿着水紅戲服的花旦。
陳鏽笙的心髒在那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猛地低下頭,下意識地将臉側向陰影更深處,寬大的水袖幾乎将整張臉都掩住,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隻想以最快的速度從她身邊掠過,如同從未相識的陌路人。
付曲的目光隻是在他們身上輕輕掠過,并未停留,顯然沒有認出這濃妝豔抹、行色匆匆的“戲子”就是她魂牽夢繞又怨恨多年的陳鏽笙。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帶着一絲身處風月場的疏離和倦怠。
陳鏽笙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未被認出的慶幸,又有更深的自嘲和刺痛。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隻想逃離。
然而,就在他的視線即将徹底從她身上移開的前一刹那,眼角的餘光卻猛地捕捉到了一個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細節!
付曲微微側身,準備下車。在她那月白色蘇繡長裙的腰間,随着動作,一枚半個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令牌,從衣襟下不經意地滑落出來,懸挂在絲縧之上!
那令牌通體玄黑,質地非金非鐵,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一種幽冷的光澤。令牌邊緣纏繞着猙獰的蛇形浮雕,蛇口大張,獠牙畢露,正中央赫然刻着一個陰森扭曲、仿佛流淌着血色的古篆字——
“煞”!
玄煞盟!
陳鏽笙如遭雷擊!所有的動作瞬間僵死!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連呼吸都停滞了!
付曲…他記憶中那個溫婉善良、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江南閨秀…她的腰間,竟然挂着玄煞盟的令牌?!那個将他拖入十年地獄、廢他武功、殺他師父、害得他生不如死、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殺的玄煞盟?!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劇痛、以及滔天的憤怒和荒謬感,如同無數毒蛇瞬間噬咬着他的心髒!他腦中一片空白,隻有那枚在付曲腰間晃動的玄黑蛇紋令牌,如同最惡毒的烙印,深深地、灼熱地刻進了他的眼底!那令牌仿佛在嘲笑他,嘲笑他剛才那片刻的懷念和自慚形穢是多麼的可笑!多麼的愚蠢!
他僵在原地,水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掐進了掌心,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那冰冷死寂的眼眸深處,第一次燃起了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純粹的、狂暴的殺意!
“走啊!發什麼呆!” 李沉燕見他突然停住,氣息驟變,心頭警鈴大作,一把抓住陳鏽笙冰冷僵硬的手臂,低吼着就要強行将他拽離這危險之地。
然而,陳鏽笙卻猛地反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李沉燕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李沉燕都感到一陣劇痛。陳鏽笙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那雙被厚重脂粉覆蓋、卻依舊掩不住此刻噴薄欲出的驚濤駭浪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付曲腰間那枚晃動的玄煞令牌上。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幾乎不成調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心口裡硬生生挖出來:
“看…她…腰…間…”
李沉燕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當那枚猙獰的玄黑蛇紋令牌映入眼簾時,他瞳孔驟然收縮!瞬間明白了陳鏽笙為何如此失态!
“玄煞盟?!” 李沉燕的聲音也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變了調!
付曲似乎察覺到了身後兩道過于銳利和冰冷的注視,疑惑地微微蹙眉,正要回頭查看。
“走!” 李沉燕當機立斷,再顧不得許多,猛地發力,幾乎是拖着渾身冰冷僵硬、目光卻如同淬毒利刃般死死釘在付曲身上的陳鏽笙,強行将他拽離了巷口,迅速消失在另一條更加黑暗的小路盡頭。
晚風吹過,帶着潛春樓的靡靡之音。付曲疑惑地回頭,隻看到空蕩蕩的巷口和搖曳的燈影。她下意識地低頭,扶了扶腰間那枚無意間滑出的令牌,将其重新塞回衣襟下,并未多想,在丫鬟的攙扶下,款款步入了旁邊一座清雅的别院。
而暗巷深處,被李沉燕拖拽着踉跄前行的陳鏽笙,腦海中隻剩下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澤的蛇紋令牌,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心底瘋狂燃燒!師父臨終染血的面容、十年煉獄的煎熬、付曲昔日溫婉的笑靥…所有的一切,都被那枚令牌瞬間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