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呃…角兒!這邊請!班主正等着呢!” 一個油頭粉面、穿着花哨綢衫的龜公滿臉堆笑,不由分說地拽住了還在愣神的李沉燕和剛剛站定的陳鏽笙,連推帶搡地就往潛春樓那燈火通明、絲竹盈耳的後台甬道裡帶。
“等等!我們…” 李沉燕下意識想掙脫解釋,手腕卻被那龜公抓得死緊。他武生的扮相英氣逼人,龜公隻當他是新來的武生,力氣大些也正常,反而更熱情了:“哎呀别磨蹭啦!今晚堂會,貴客們可都等着看新鮮呢!快走快走!”
陳鏽笙被另一個夥計推着後背,水紅色的寬大衣袖下,手指微微蜷縮。他本想立刻運力掙脫,但眼角餘光掃過周圍——後台入口人來人往,打手、護院、各色伶人穿梭不息,更有幾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他們這兩個“生面孔”。強行脫身,隻會徒惹懷疑,打草驚蛇。他壓下心頭的冷意,垂下眼簾,任由那夥計推搡,腳步虛浮地跟着往裡走,寬大的水袖和繁複的裙擺随着動作輕輕晃動,倒真有了幾分花旦的柔弱姿态,很好地掩去了他瞬間繃緊的肌肉和銳利的眼神。
李沉燕見狀,也隻得強按下心頭的不适和方才被陳鏽笙妝容驚擾的餘波,配合着被拉進這脂粉氣與汗味混雜的喧嚣之地。後台狹窄而混亂,各色戲服、頭面、道具堆得到處都是,伶人們忙着上妝、勒頭、吊嗓子,嘈雜一片。
就在這混亂之中,陳鏽笙的目光無意間掠過通往前面大堂的珠簾縫隙。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凍結。
珠簾搖曳,光影迷離。大堂雅座靠窗的位置,一個身影映入眼簾。
那是一個身着月白色蘇繡長裙的女子。身姿窈窕,氣質溫婉,如同江南煙雨中一支素淨的玉蘭。她并未濃妝豔抹,隻是略施粉黛,眉目如畫,尤其是一雙眸子,清澈沉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書卷氣。她正微微側首,似乎在傾聽旁邊一位富态商賈的話語,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處的、溫婉而疏離的笑意。
付曲。
這個名字如同沉寂多年的古琴被猛地撥動,在陳鏽笙死水般的心湖裡掀起滔天巨浪。無數塵封的畫面瞬間沖垮了堤壩:江南小鎮的煙雨長巷,她撐着油紙傘的回眸淺笑;燈下為他研墨添香時低垂的溫柔側臉;還有…那場突如其來的血腥追殺,他被迫遠遁天涯,音信斷絕時,她眼中碎裂的星光和絕望的呼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以為她早已湮滅在當年的風波裡,或是嫁作他人婦,安穩度日。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污濁不堪的潛春樓,以如此狼狽不堪的姿态,猝然重逢!
一股混雜着狂喜、劇痛、愧疚和巨大恥辱的洪流瞬間淹沒了陳鏽笙。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想要确認那是不是他魂牽夢繞又愧對多年的付曲,想要…哪怕隻是再看一眼!但腳步剛動,一股冰冷的現實感便如同兜頭冷水澆下。
他現在是誰?
是那個名動天下的第一劍客陳鏽笙嗎?不,他早已是武功盡廢、經脈寸斷、靠着地火玉髓才勉強續接生機、形銷骨立的廢人。
他穿着什麼?
一身廉價的、水紅色的花旦戲服,臉上塗抹着厚厚的鉛粉和豔麗的胭脂,戴着叮當作響的假頭面!像一個供人取樂的玩物!
他在哪裡?
在這藏污納垢、彙聚三教九流的潛春樓!為了取回師父的一把破舊劍鞘,如同陰溝裡的老鼠般潛行!
一股強烈的、幾乎讓他窒息的狼狽和自慚形穢感攫住了他。十年煉獄,他早已習慣了麻木和冰冷,但這一刻,在付曲那依舊溫婉如初的身影面前,他感覺自己所有的僞裝都被狠狠撕碎,露出了最不堪、最醜陋的内裡。相見不如不見!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比當年不告而别、生死不知更加殘忍!
陳鏽笙猛地收回目光,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他迅速低下頭,厚重的脂粉掩蓋了他瞬間褪盡血色的臉,長長的水袖擡起,狀似無意地掩住了口鼻,隻露出一雙低垂的、睫毛劇烈顫抖的眼睛。那眸中翻湧的巨浪被強行壓下,隻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強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轉移到尋找通往庫房後巷的路徑上——師父的劍鞘,必須取回!此地,一刻也不能多留!
然而,他那一瞬間劇烈的情緒波動和失态,卻沒能逃過一直緊挨着他、時刻關注他狀态的李沉燕的眼睛。
李沉燕本就因陳鏽笙那驚鴻一瞥的花旦裝扮而心緒難平,此刻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身邊人陡然僵硬的身體、驟然紊亂的氣息,以及那匆匆一瞥後如同被燙傷般迅速收回的目光裡,蘊含的複雜到極緻的情緒——震驚、狂喜、劇痛、愧疚…還有一種李沉燕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近乎絕望的狼狽和自厭。
李沉燕順着陳鏽笙方才目光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珠簾後那個氣質出衆、溫婉動人的月白衣裙女子。他心中瞬間了然。能讓這個心如死灰、隻餘恨意的陳鏽笙流露出如此劇烈情緒的人…還能有誰?不就是當年傳要跟天下第一劍客喜結連理的付家曲娘嗎!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猛地竄上李沉燕的心頭,像是被細密的針紮了一下,又酸又澀,還夾雜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躁和…不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身體往陳鏽笙那邊又靠近了一步,寬大的武生靠旗幾乎要将那抹水紅的身影籠罩,同時,一句刻意壓低、卻帶着明顯異樣腔調的話,如同帶着刺,輕輕送進了陳鏽笙的耳中:
“怎麼?” 李沉燕的聲音裡沒了平日的爽朗或關切,反而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尖銳和探究,“老情人?”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了陳鏽笙本就翻江倒海的心緒裡。
陳鏽笙掩在水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泛白。他沒有擡頭,也沒有回答,隻是那低垂的、被厚重脂粉覆蓋的側臉線條,在昏黃的燈光下,繃緊得像一塊冰冷的岩石。周遭後台的喧嚣仿佛瞬間遠去,隻剩下李沉燕那句帶着刺的詢問,在耳邊尖銳地回蕩。
他猛地甩開旁邊夥計還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聲音透過水袖傳來,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帶着一種拒人千裡的決絕:“走。取東西。” 說完,竟不再理會任何人,低着頭,腳步略顯急促地朝着記憶中盧亦曉描述過的、通往庫房後巷的那道偏僻側門方向擠去,水紅色的身影在混亂的後台人群中,顯得格外單薄而孤絕。
李沉燕看着他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珠簾後那個似乎有所感應、正微微蹙眉朝這邊張望的月白身影,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酸澀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得更緊了。他咬了咬牙,壓下心中翻騰的異樣,也撥開人群,緊追着那抹水紅而去。
潛春樓後巷狹窄而陰暗,彌漫着潮濕的黴味和隐約飄來的脂粉香氣。陳鏽笙和李沉燕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閃入其中。方才後台的喧嚣和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洶湧心潮,被強行按捺下去,此刻隻剩下任務完成的緊迫和逃離污濁之地的渴望。
巷子深處堆放着雜物,陳鏽笙憑着盧亦曉的描述和驚人的方位感,很快在一個積滿灰塵、散發着腐木氣味的破舊木箱夾層裡,摸到了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硬物。他手指微顫,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剝開層層油布。
一把極其古舊的劍鞘顯露出來。
鞘身黯淡無光,布滿劃痕和歲月侵蝕的斑駁,材質奇特,非金非木,觸手冰涼沉重。鞘口和鞘尾處,隐約可見繁複而古老的刻痕,線條曲折蜿蜒,構成一幅殘缺的、仿佛星辰運轉又似山川脈絡的奇異圖案——正是“河洛星圖”的殘片!與玄機令上的紋路隐隐呼應,帶着同源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