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的某一天。
夏秋交替之際,海德公園的草木已經開始染上金黃的色彩。小狗越發懶得出門,整天窩在壁爐前,眼巴巴地等着特納太太點燃今年的第一塊煤炭。
這本來是極為普通的一天,瑪麗絲照例在早餐過後檢查郵差送來的信件。她的寫作稍微有點起色,收到的稿費勉強能支撐她的日常開銷。當她快在牛津街96号住滿一年的時候,她望着手上微薄的存款犯了難。她本來想委婉地告訴特納太太自己沒辦法再住下去了,沒想到後者和顔悅色地告訴她福爾摩斯早在兩個月前就幫她把下一年的房租也付掉了。瑪麗絲在感激之餘,又感到有些難過。福爾摩斯和她的關系永遠是那麼禮貌而又疏離,好過點頭之交,又算不上親密的朋友。他的幫助雖然對她來說是雪中送炭,但似乎在無形中拉遠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在她看來,福爾摩斯不僅僅有着卓越的頭腦,還擁有最為高尚的心靈。而相比之下,她顯得如此平庸。不過,我們也不能因為這種想法而責備她;如果不是那麼妄自菲薄,瑪麗絲說不定就能明白摩斯坦和其他朋友對她的誇獎并不是出于禮貌,她隻是太過于習慣仰望他人的光芒,而忘記了自己也有發光的能力。
如果非要找出那天有什麼不同的話,下午瑪麗絲寫了封信給亨利。她把自己之前寫過的文章全都重新讀了一遍,本來想着要思考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創作,三心二意了半天卻什麼都沒寫出來。她隐隐地覺得自己好像走上了一條岔路,寫的東西無非是零碎的散文和平淡如水的田園愛情故事。這真的是她想做的嗎?瑪麗絲對此暫時沒什麼頭緒,隻好把前幾天沒寫完的回信收了個尾,讓亨利把阿米莉娅從愛爾蘭回蘇賽克斯的時間告訴她——這段時間阿米莉娅和斯坦福夫婦一起去拜訪老斯坦福一家了。
那天晚上瑪麗絲躺在床上,心猿意馬地捧着一本馬可·奧勒留所寫的著作。那些從古羅馬時代而來的充滿哲學意味的詞句并沒有走進她的腦子,反而帶着地中海鹹濕的氣息讓她的思緒越飄越遠。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蘇賽克斯,站在高高的懸崖上。
海風迎面吹來,一切都顯得粘膩潮濕。腳下的野草長到半人高,像波浪一樣洶湧地翻滾着,一層疊上一層,反射着奇異的光澤。瑪麗絲像是被什麼吸引着一樣,不受控制地朝懸崖邊緣走去。
又近了一些,現在,她幾乎都可以感受到幾百英尺下海浪中卷起的泡沫飛濺到身上了。身後有人在叫亨利·托裡吉裡斯的名字,她想回頭看,卻被一隻手用力地推下懸崖,墜落帶來的失重感讓她想叫喊卻發不出聲音。她的頭發披散下來,幹澀地撲在臉上,迫使她緊緊閉上眼睛。
瑪麗絲翻了個身,身上沒有一處不是酸痛無力的。不知什麼時候她的雙腳又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但直覺告訴她危險并沒有過去。她邁開步子跑起來,厚重的裙擺要和她作對一般變得愈發沉重。
突然間她感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慣性讓她往前傾了傾,但眼前的人将她抱得那麼緊,将她固定在原地,似乎此刻尋求安慰的人不是她,而她才是他漂泊不定的世界中矗立着的航标。
瑪麗絲無法擡起頭去看他的臉,但從那熟悉的混合了松香的煙草氣味裡,她立刻就認出了那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這是一個親昵的保護性的擁抱,她感到福爾摩斯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輕輕扣住她的後腦勺。她側臉貼着他肩上的粗呢布料,任憑自己的頭發被溫柔地撫摸。
瑪麗絲清楚地知道這是夢境,卻怎麼也不願醒來。也就是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立刻就驚醒了。
她穩穩當當地躺在床上,甚至一手還拿着那本《沉思錄》,書頁都被她攥得皺巴巴的。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燒殆盡,蠟油凝固在燭淚盤中,中間鑲了一小截焦黑的燭芯。從窗外深藍色的天空判斷,沒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但剛剛的那一切是那麼真實,連她的身上仿佛還都殘留着那個擁抱所帶來的餘溫。瑪麗絲把手搭在額頭上,溫熱的觸感間沒有一點溫度差,像是從心靈上的新生。
她嘗試着再繼續這個夢,可思維卻越來越清醒,怎麼都睡不着了。瑪麗絲索性坐起身,把書放好壓在燭台下面,凝視着窗戶發愣。外面的深藍色逐漸變淡,直到天光乍現。聽着樓下漸漸響起的細微的動靜,她決定下午就去拜訪摩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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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醫生,為什麼你不把那篇《紅發會》發表出來呀?”
“我前兩天給你看的那篇嗎?我對其中的某些細節還不太滿意,王小姐,還要再好好琢磨琢磨。”
“華生醫生,你太謙虛啦。我敢打賭,現在等着你的故事的讀者要從這裡排到蘇賽克斯呢。就算你隻寫點貝克街的日常也會有人想看的。”
“但願如此,不過最近我有個新想法。我想找一位畫家,到時候給我寫的那些冒險故事配上插圖,肯定能吸引更多的讀者。”
“把你和福爾摩斯還有哈德森太太全都畫下來?”瑪麗絲眼睛都笑彎了。
“是呀,福爾摩斯肯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
瑪麗絲高興地哔哔叫着,轉了個圈去幫摩斯坦拿茶壺,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我絕對讨厭這個主意。”
瑪麗絲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她回過頭,果然看見福爾摩斯就站在門口。她的心髒沉寂了一秒,随即狂跳起來。這是一個奇迹。一個隻屬于她的、隻會在夢境中出現的奇迹。
“可别責怪華生不及時發表故事,最近都沒什麼案子,連我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福爾摩斯笑着拍了拍華生的肩膀,和她們打了招呼。
“全倫敦的罪犯都會樂于聽到這個消息的,”華生故作嚴肅地點點頭,“請坐吧,福爾摩斯,你這位稀客,好容易才看你來喝一次下午茶。”
“那還不是因為我的對手是‘全倫敦的罪犯’嘛。唉,可惜他們的智力究竟是有限,你看最近風平浪靜的報紙,連闆球隊都能上頭條,都是什麼世道!”
“打住,福爾摩斯,兩位女士的在場可不是為你的那些牢騷話增添聽衆的。你就安安靜靜地喝下午茶吧。”
福爾摩斯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如果兩位女士現在想用找鉛筆這樣的事來麻煩我的話,我也會感到榮幸至極的。”
“你就是閑不下來,”華生瞪了他一眼,“不過,親愛的福爾摩斯,我倒是遇到了點小小的意外,要向你咨詢呢。”
“這樣的事情應該在221B發生,”福爾摩斯拿起紅茶呷了一口,眼睛微微含笑,“那麼請問吧,我的委托人。”
“你應該沒有忘記上周我去貝克街找你的事吧?那次我剛剛走到書店那裡,突然一輛馬車橫沖直撞地過來,差點撞到我。”
“怎麼,我倒是沒有見過這種不看路的車夫。你當時沒記住那馬車的車牌号吧?”
“沒有,但我看到那個駕車的人蓄着一把大胡子。最奇怪的是等我走過幾個街區,在拐彎的時候又看到那個人在跟着我。當時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俱樂部坐了會兒,等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見了。這難道不是咄咄怪事嘛!”
聽見這話,福爾摩斯的臉色突然變了,瑪麗絲看見血色刹那間從那張本就蒼白的面孔上褪去。華生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擔憂地問道:“怎麼,難道你的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并沒有,”福爾摩斯擠出一個笑容,放下茶杯,與茶碟發出了很響的碰撞聲,“恐怕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抱歉失陪了,回頭見。”
“可你不是說你最近沒什麼案……”華生話音未落,福爾摩斯就站起身,匆匆離開了。
幾乎沒什麼猶豫,瑪麗絲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但她想跟上去時又停了下來,顧慮地看看摩斯坦。
“去吧,我們都很擔心福爾摩斯先生。”摩斯坦溫和的眼神鼓勵了她。
瑪麗絲快步走下樓,隻看見福爾摩斯迅速披上外套的背影。
“福爾摩斯先生!請等一下,福爾摩斯先生……”
瑪麗絲終于在街口的拐角處追上了福爾摩斯,這才發現她大喊大叫吸引了很多過路人的目光。福爾摩斯四下看了看,一伸手把她拉到更隐蔽的地方。
“你遇到危險了。”這是個肯定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