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瑪麗絲再次确認了自己沒走錯路,便低下頭去,小心地避開路面上坑坑窪窪的地方。
破敗,荒蕪,冷清,這便是白天倫敦東區的氣質。有能力工作的人會在天亮之前就出門去賺錢養家糊口,剩下的則蝸居在矮牆之後,隻有在夜晚賞臉降臨這個缺乏道德的洞窟時才會出來活動。
對面走來兩個工人模樣的人,他們勾肩搭背地從一截栅欄邊走過,用這一帶最尋常的考克尼口音大聲交談着。
瑪麗絲本想裝扮成這裡的住民來搜集信息,但她自知不是個好演員,更何況她的自尊是絕不會允許她這樣做的。這裡的人要麼是沒本事的女工,要麼就是令人不齒的——噢,瑪麗絲對那個名詞連想都不敢想,那是沒有廉恥之心的代名詞,是受人唾棄的存在。瑪麗絲生平隻見過這種人一次,那是鄒夫人帶她從劇院回去的深夜裡,她們在等馬車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在街邊抽煙的女人,她身上劣質的香水味瑪麗絲隔着十幾碼都能聞到。她記得那女人擡起頭看到她們,似乎還咧開嘴笑了笑,可是鄒夫人立刻就把她拉走了。從那時起她便明白了這世界上除了上帝虔誠的子民,還有連福音都拯救不了的不義之人,那些人沒有信仰,整天過着渾渾噩噩的生活。
不過,如果她沒這麼盲目,而是仔細思考一下的話,就會明白像是信仰這種浮在空中的東西,首先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可惜她從未有過挨餓受凍的絕望日子,隻會像當時大多數有教養的人一樣認為那些風塵女子是自願走向堕落的。作為讀者,我們隻能希望她能早點醒悟:她心中的石頭無法打到她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身上。
在把這個故事變得無聊而冗長之前,我們還是先把有關道義的讨論放一放,把目光放回到瑪麗絲身上。此時她走在人行道上,偷偷支起耳朵聽那兩個人的談話。
其中一個這樣說道:“甭提那娘們兒!呸,咱就那些錢,全部被她诓走了!”
“得,你統共就存着兩瓶酒錢,有什麼好後悔的?”
“那可是一個沙弗林,亮閃閃的大鋼镚兒!”
“又信口胡說,你哪來的沙弗林?”
“你不信?就在上周,有位先生來找我打聽‘老瘋子’來着,我開始還不想搭理他,沒想到他可慷慨——叮!一個沙弗林就到手啦!”
“喲,那你是好福氣,咱上哪找這種有錢的傻子?”
“怕是找不着喽!我告訴你,那家夥是個條子!我親眼看見他那鬥篷底下的制服,啐,說什麼再敲他一筆,保不齊連你我一起抓進去!”
“這麼看‘老瘋子’要倒大黴!你說他沒事又惹上條子幹嘛?而且他又不老,不過是平時講些什麼女人都是魔鬼的瘋話罷了。要我說呀,他說的還有點道理哩!”
“隻是個诨号,你那麼較真幹啥!年輕時咱還是公認的俊小夥嘞!”
他們兩個走遠了,那些粗鄙的字句還在肮髒黏膩的磚牆上回響跳動。
瑪麗絲回過神,想着華生告訴她的這次的目标。福爾摩斯把開膛手傑克的襲擊和今年早些時候一個叫艾瑪·史密斯的人的死亡聯系起來了。她在死前提到過“貝贊特”這個名字,福爾摩斯在白教堂調查時曾有心留意過,但一無所獲。現在他懷疑艾瑪·史密斯口中的貝贊特是個女性,很可能她本姓貝贊特,結婚後改掉了,所以才不為人知。她的任務很簡單,就是以此為突破口,找到這個貝贊特。一開始福爾摩斯是讓華生調查的,但華生要忙着照料即将分娩的摩斯坦,而且像他這樣的紳士出入白教堂區打聽一位女性也是極為不合适的。所以瑪麗絲自告奮勇,表示一定要做點什麼來幫助他們。華生和她争論再三,自己又去監獄跑了兩趟,好容易才答應了這個主意,把白教堂區的地圖拿給她。
“福爾摩斯說你自身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不要冒險。”華生最後補了一句。瑪麗絲說不準這是福爾摩斯的意思還是華生出于禮貌加上的。總之,她答應了自己隻會在白天行動,确保她不會在身邊沒人的時候被盯上。
這麼想着,她猛然意識到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了。她加快腳步,心跳也越來越急促。拐過一條小巷,這種荒無人煙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更糟糕的是,在她豐富的想象力裡,一雙眼睛在背後死死追着她,讓她連頭都不敢回。現在她幾乎是在小跑了,一直到這條街的底端,她才發現一家亮着燈的小店,在終日不散的薄霧中格外顯眼。“伍德夫人雜貨店”——門前的木闆上用歪歪扭扭的粉筆字這樣寫着。隻要有人就是安全的。瑪麗絲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叮鈴鈴——”店門背後的小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瑪麗絲擡起手按住了鈴聲的來源,輕手輕腳地關上門,然後轉過身來打量着面前這個陌生的地方。
像是掉進另一個世界一般,這家小店裡的任何東西都和倫敦東區街上陰郁的氣息完全不同:為了擴大空間,進門的幾道台階向下延伸,但由于這層樓不是很高,長條的貨架搖搖晃晃地堆在一起,差不多抵到了低垂的天花闆上。順着窄小的過道往裡走,橫向是寬闊了一點,但還是被各種貨物占據了每個空間。這頗有些像查爾斯·狄更斯筆下充斥着黴味的妙趣橫生的小鋪子,隻是商品更為多樣古怪。瑪麗絲手邊的櫃子上鋪滿了疊得整整齊齊的布料,而布料上面居然直接擺着幾對閃着亮光的鑽石耳墜;前面的椅子上放了個大鳥籠,裡面有隻怪裡怪氣的黑鳥翹着一條腿在打盹;她敢發誓,剛剛經過一個玻璃櫃時她在裡面看見了三個其貌不揚的針線包——層層上鎖的櫃子裡隻放着最便宜的日用品,還有比這更奇怪的雜貨店了嗎?
“早上好,小姐。”
瑪麗絲正專心研究着架子上挂着的很有異域風情的披肩,突然被身後沙啞的聲音吓了一跳。一個腰身佝偻的老太太從她身邊硬擠過去,半眯起眼睛盯着她。
“我看你面有愁容,要不要來算一卦?隻要有緣,任何事情的答案都可以……”
“你就是伍德夫人?”
“沒錯,你這沒耐心的異鄉人!看看這漂亮的項鍊,戴在你脖子上難道不是很合适嗎?”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瑪麗絲躲過那隻向她熱情推銷的鹞鷹似的手,拿出兩先令來,“我是來打聽消息的。你認不認識一個姓貝贊特的小姐?”
“貝贊特小姐……”伍德夫人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為什麼我會認識她?我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附近所有的人。人們來來去去……喂,你知道前段時間那個被開瓢兒的女人吧?”
她東扯西扯,嘟囔着瑪麗絲聽不懂的話。但從她的反應來看,她肯定認識貝贊特小姐。瑪麗絲又拿出幾枚硬币來:“你告訴我這位貝贊特小姐住在哪裡,我會付錢。”
“心急!”伍德夫人用鼻子哼了哼,“在我的地盤,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你看看這手鍊,怎麼樣?”
“還行……”瑪麗絲應付道,隻想快點離開。
聽見這話,她不由分說地給瑪麗絲戴上手鍊。大小倒是挺合适,好像是為她定制的一般。瑪麗絲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對着燈光看那灰色珠子上折射出的淡藍光芒。
伍德夫人精明地笑道:“要一幾尼。拿來。”
“多少?!”
“沒眼力見的人……天然的灰月光石,不能再便宜了。我可不是做慈善的!”
“我沒說要買這個。”瑪麗絲想把手鍊扯下來。
“你還要不要知道貝贊特住哪?一幾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串手鍊和地址你都可以拿去。否則啥都免談。”
瑪麗絲後槽牙都快咬碎了,隻好把身上全部的錢都翻出來,勉勉強強湊出不到一幾尼。
“窮鬼,手鍊盒子就不給你了。晚上可以戴着這個睡覺,安神的。别忘了定期消磁……”
瑪麗絲打斷伍德夫人對什麼月光什麼鼠尾草的念叨:“貝贊特小姐的地址呢?”
“她住在多賽特街36号。”
開膛手傑克的第二個受害者安妮·查普曼就住在多賽特街35号!這麼巧合的地址讓瑪麗絲更堅定地相信了這個貝贊特小姐和開膛手傑克的聯系。不過着線索也是來之不易。她悲慘地看了看那串漂亮的水晶。看來除了她的平安扣外她還要在身上挂個東西了。真是心都在滴血……作為報複,她沒有打招呼就離開了雜貨店,直奔多賽特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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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賽特街36号和周圍灰撲撲的房屋一樣不起眼。瑪麗絲擡起手敲敲門,過了好幾分鐘才有一個紅頭發的女人過來開門。她看清楚來人,什麼都沒說就讓瑪麗絲進去了。
“請問,你是姓貝贊特嗎?”瑪麗絲拘謹地站在門邊,沒有往房間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