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絲聽着自己的腳步聲在悄然無聲的走廊裡發出空洞的回響,裹緊了身上的鬥篷,不安地撥弄着自己的手指。剛才在警員的辦公室為了配合檢查她把鬥篷脫下來過,現在熱氣重新在她身上聚攏,讓她甚至有些透不過氣來。
面前帶路的警員還是不緊不慢地走着。瑪麗絲緊張得視線亂瞟,無意識地把周圍的環境刻在腦海裡。看起來文學作品對她認知的塑造又帶來了新的誤解:在她先前的想象裡,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迅速地擊敗心智健全的人,那麼維多利亞時代的監獄可以算是其中一個。可是面前這個地方盡管算不上舒适,至少挺整潔的。沒有鐵欄杆隔開的一間間牢房,沒有精神失常的罪犯在大吼大叫,更沒有長滿獠牙的刑具。她聯想到那折磨愛斯梅拉達的鋼鐵魔鬼,心裡忍不住又哆嗦一下。
“就是這裡了。”那警員在走廊最裡面的一扇門前停下來,動作略有些粗魯地打開木門上的活動隔闆看了看,好整以暇地退到旁邊背起手。
“我們可以和他說話嗎?麻煩你幫我們開下門,先生。”華生耐心地請求道。
“那我得把你們兩個都鎖在裡面,”警員拿出一大串鑰匙,叮鈴當啷翻找了一通,最後掏出把大鑰匙開了門,“我會透過隔闆盯着你們的的,可别想耍什麼花招。”
單人牢房裡空氣不流通,悶得簡直像是打開舊衣櫃把腦袋埋在層層疊疊的布料裡找一條襯裙。整個房間裡隻有一張木闆床,地上雜亂地鋪了些稻草。福爾摩斯就坐在床上,像苦修的僧侶那樣盤着腿,眼睛閉着,讓瑪麗絲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自從昨天華生急匆匆地跑來弗雷斯特夫人家告訴她們福爾摩斯被捕了,瑪麗絲幾乎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一心隻想着能趕緊見到福爾摩斯。華生顯然早已冷靜下來,先是護送着摩斯坦回到肯辛頓的診所,又回來找到瑪麗絲,說自己要去找一位能幫上忙的朋友。要是按瑪麗絲平時的水平,她肯定會想明白華生是去拜訪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了,但她心亂如麻,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能做的隻是把她所知道的事實先梳理一遍。在這之前她對開膛手傑克的研究并不多:現在華生的文章大多數都刊登在雜志上,弗雷斯特夫人又不愛讀報紙,所以她對于時事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于漢娜或是附近商店的老闆。漢娜的未婚夫是一個生意興隆的鞋匠,他在倫敦東區工作時聽到了許多流言蜚語。瑪麗絲買來了最近所有的報紙,這才發現有關福爾摩斯就是開膛手傑克的猜測早在“雙屍夜”之前就出現了,還說的有鼻子有眼。整個晚上她輾轉反側,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肯辛頓,請求華生帶上她去監獄,看看自己有什麼能為福爾摩斯做的。
“華生,”瑪麗絲的回憶突然被福爾摩斯的聲音打斷了,他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眼睛仍然沒有睜開,“你還沒有告訴過我華生夫人懷孕的好消息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站起身,目光在他們兩個身上遊移了幾秒:“我可以從七個細節中推理出這個結論,但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不是嗎?”
“福爾摩斯,别這麼說,我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幫你洗清冤屈的。”
“或許現在華生夫人更需要你的陪伴,”福爾摩斯還是像先前那樣無精打采地說道,看見華生的眼神,他聳了聳肩,擠出一個笑容,“不管怎麼說,我都很高興見到你們。請你坐下來吧,王小姐,我看你發抖得厲害。”
“你在這裡住的好嗎?如果你缺了什麼,我随時都可以請雷斯垂德……”
“如你所見,這裡環境不錯,看在我算是半個同行的分上,這些警員對我也挺客氣的。”
聽見這話,華生似乎稍微放心了些,點點頭沒再堅持勸說。但根據剛才那個警員的态度和報紙上的小道消息,瑪麗絲知道福爾摩斯這兩天肯定不好過。那些誇張的報紙頭條仿佛不是用鉛字打印的,而是有着利刃般鋒銳的荊棘,深深刺痛着她。
華生回頭瞥一眼那警員,見他抱着手沒有在盯着這裡,便壓低聲音急切地問道:“那你想明白有關開膛手傑克的真相了嗎?我們該從哪個地方着手幫你?”
“我一直在思考我們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開膛手傑克,如果他想要吸引大衆的目光的話,那麼顯然他已經達到了這個目的。但那些證據是哪來的?安妮·查普曼被害的那段時間我根本就沒有打扮成流浪漢去白教堂,為什麼會有目擊者見到戴着我那頂帽子的人提到貝克街31号B?我的煙鬥消失了一個下午,怎麼會出現在犯罪現場?特别是那半個腎,那個櫃子經常被哈德森太太打掃,誰會在我們都不知情的條件下放進去呢?”
“等等,”華生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我問過哈德森太太了,她這三個月都沒有收拾過你的櫃子。”
福爾摩斯探尋地看向華生,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瑪麗絲熟悉這個表情,乍一看很可能會誤認為他生氣了,但實際上他隻是在思考。過了半晌他才重新開口:“這背後的水深的很。我感覺有人始終在操縱這一切,把矛頭指向我。你有沒有想過,華生,其實你也符合開膛手傑克的特征?”
“你是說……”
福爾摩斯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是,我隻是在想如果瑪麗·安·尼克爾斯的慘劇剛發生時我就能意識到這點,說不定就能阻止後面發生的事情了。”
“沒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可是福爾摩斯,”華生現在幾乎是在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了,“你真的應該告訴他們——就算是看在你名譽的份上,告訴所有人殺死瑪莎·塔布連的兇手是誰吧。”
福爾摩斯沒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權衡利弊。瑪麗絲心下有無數個疑問在打轉:難道他知道開膛手傑克的身份?那為什麼警方從來都沒有報道過?他為什麼對這消息守口如瓶,連華生都不告訴?沒等她理清頭緒,福爾摩斯便嚴肅地說道:“這事有關國家榮譽,我曾起誓不要告訴任何人。但我信任你,華生,如果你連真相都不知道,那就談不上幫我了。”
瑪麗絲看看門外的警員,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回避一下。
“你也留下吧,王小姐,我同樣也需要你的幫助。雷斯垂德的推測不算全錯,殺人的确實是一位來自冷溪警衛隊的士兵。艾迪王子(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福爾摩斯的聲音輕得瑪麗絲湊近了才能勉強聽清)曾經很不謹慎地和東區的一個姑娘有過不正當的關系,那姑娘在分娩時難産死了,她的嬰兒被托付給瑪莎·塔布連照顧。瑪莎掌握了這個秘密,試圖得到一大筆封口費。那個士兵因此奉命悄悄地除掉她,但他當時喝了點酒壯膽,無意中把屍體弄成那副可怕的樣子。如果沒有後來的開膛手傑克,這事是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的。我一查明了這些,就寫信到溫莎去,在那裡得到了接見。那個士兵早就離開英國了。”
華生瞪大眼睛:“那孩子呢?”
“很不幸,他才幾個月就得了傷寒夭折了。”
瑪麗絲被這一番話吓得手腳冰涼,連大氣都不敢出。就算是她對政治再不關心,也知道阿爾伯特·維克多王子在皇室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奉命除掉一個窮困潦倒的女人……她實在是不敢想象,為了維系皇家顔面,那些統治者會視人命為草芥。她下意識地想提出質疑,但出于更為慎重的考慮,她還是把嘴巴閉上了。
“那我們要找的模仿犯,也就是開膛手傑克,他知不知道這些呢?”
“瑪莎·塔布連從來都沒有和别人說過有關那個嬰兒的故事,警衛隊的其他士兵對那刺客的行蹤也是一知半解。要不是我在他離開英國前找到了蛛絲馬迹,我絕對不可能懷疑是他的。不,他應該不知道,隻是借鑒了那種聳人聽聞的謀殺方式。”
“我感覺這個模仿犯千方百計地想毀掉你的名聲。”
“沒錯,但他也不會逍遙太久了。他如此張揚,肯定會留下線索。關于白教堂的所有資料我都整理在一本剪切簿裡了,隻要拿到它,我肯定能找出其中的聯系。現在貝克街有守衛看着,華生肯定不能去冒險,所以我要拜托你,王小姐。”
這時的福爾摩斯才像瑪麗絲熟識的那個運籌帷幄的大偵探。瑪麗絲點點頭,問道:“我需要做什麼?”
“明天下午兩點整,你到貝克街31号B門口假裝暈倒,想辦法讓守衛把你帶到門廳處。你要問他要杯水喝,他大概率會走到廚房裡去。就趁這個機會你上樓,進門你就會看到靠窗有個書架,最上面一層有一本用紅線裝訂的本子,那就是你要找的東西。你到時候也穿這樣的鬥篷,把剪切簿藏起來,”說到這裡福爾摩斯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過很快他便重新講了下去,“如果你拿不到也不要緊,首先要保證那個守衛不會起疑心。”
瑪麗絲張了張嘴,不禁感到有些困惑。這計劃裡面的漏洞太多,她當然不能冒着毀掉重要線索的風險去貿然行動。但福爾摩斯那誠懇而不容置疑的态度就和平時一樣,适時地打消了她心底的疑慮。
“我十分感謝你的信任,王小姐,”福爾摩斯輕輕地說道,随即轉向華生,“華生,我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那我到外面等你,華生醫生。再見,福爾摩斯先生。”瑪麗絲敲敲門,讓那個警員把她放出去。
沒過幾分鐘華生也出來了:“走吧,王小姐,馬上我還要去聯系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
瑪麗絲遲疑地開口:“你不覺得這個計劃太草率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