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在訓練之餘難得再次得以見面的機會,他和蔣二站在城牆邊,不時瞭望遠處漆黑的夜,也留心要去聽有沒有在呼嘯的風聲裡裹挾着的尖銳的号角聲。李河的右手依然下意識握着腰間佩戴的刀,他的心神在這幾日重複勞累的訓練裡被暫時壓平下來,隻清晰地記得派發下來給自己值夜的任務。
他偶爾分神去想的,隻有夢裡那場至今不得見的大雪,淹沒了他的大雪,也淹沒了整個隴西的大雪。他擡頭去看今夜的天空,依舊萬裡無雲,月大咧咧地擺在任何地方都能瞧見的位置,彎得像是胡人的刀那般高挂在上面,零散的星偶爾閃爍。
他們的确沐浴在月光的銀色下,往上熏的灰煙掩藏在夜幕裡。李河肩上的傷差不多好了大半,皮肉的生癢是快要愈合的前兆。蔣二在挨過先前的沉默後先開了口,“小兄弟這兩日怎麼樣啊,是不是感覺比之前的待遇要好上不少。”
李河輕點了下頭,“幾日不見,我還好。倒是蔣兄的傷有沒有再去大夫那裡瞧過?”城裡雖談不上燈光如晝,但也足夠照亮這一方。更夫的敲鑼聲開始響起來,李河用餘光往城内瞥了一眼,整個玉門在入夜夠深的時候,也和隴西的任何一個地方沒有絲毫分别,變得死寂起來。
蔣二聞言帶了他原有的笑聲,“大夫哪有時間仔細給我看病,還是要多謝小兄弟幫忙,大哥才能死裡逃生走一回,現在那兩道傷都結了痂,除了夜裡發癢總讓人不痛快之外沒别的事。”他給燒着的煙裡添了油,讓火更亮一些。李河能從增加的光亮裡隐約看到遠處也在同樣搖晃的煙。
“能一路走過來也多虧了蔣兄,”蔣二打斷了李河的這一句話,“小兄弟别客套,老大哥能走過來不能缺了你啊。你是不是之前想學寫字,剛好現在值夜有空,拿手指頭沾了煙灰正正好教你。”他撓了撓頭,接着下一句,“都過了多少年,我認得的字也不多,小兄弟就當看個現成的笑話好了。”
李河聽見了他這一番話,耳邊的風聲依舊嘹亮,高處的城牆勉強擋住入夜刺骨的寒。他自己倒先忘記了這一回事,好一會兒才想起那是第一次跟蔣二說話的時候提到的事情,也是因為這個他才願意跟蔣二多說會兒話。
距離現在并沒有多久時日,他自己先忘卻了那份思緒,說是忘卻也不盡然。那條流動的河始終在他的腦海裡不止息地出現,但他自己的腳步反倒越來越慢,慢到有些恍惚自己是否還能有回到那條河的日子。
蔣二正好提醒了他,于是河在他眼裡又重新變得清晰了一點,他想起那個美好的夢境裡,他自始至終握在手裡的那尾黑魚。他開始意動起來,手裡松開了緊握着的刀柄,他仿佛看到河水流到他面前來了,上面還浮了一層薄薄的冰,冰床底下有魚緩慢地遊動。
站在此刻的城牆之上,李河突然感受到一絲真正的安甯浮現在他自己面前,于是他伸出手,挽留那份能安慰到自己的感覺,企圖再挽留得久一些。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蔣兄教我如何寫自己的名字了。”蔣二見他不再沉浸在自己的沉默裡也更豪邁地跟初見一樣搭上他的肩膀,伸指沾了還有餘溫的煙灰靠近了火光,他開始在自己粗糙的掌心裡開始描畫。[1]
“讓我想想,李字啊上面剛好是李樹的樹冠,上面是樹枝,下面是樹的根,”黑色的灰彎曲出來形體,李河湊近看着,他開始想自己該怎麼描河字,至于前面的姓不過是随意起的,學不會也不那麼要緊。“然後呢,下面是人張開手接着樹,一個腦袋和兩條胳膊,身子就一筆順下來一彎。”
蔣二咳嗽了幾聲,看着掌心裡描畫出來的字,彎曲的筆畫裡斷斷續續着,依稀算湊了個字形,有些赧然,“小兄弟看着筆畫就行,照着描下來肯定比我描得要好。”李河伸手也沾了煙灰,在自己掌心裡按照蔣二演示的順序勾勒出人環抱樹的樣子來。
蔣二湊過去看了看,拍掌笑起來當作善意的鼓勵。火光照在掌心的字上,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跟着教書先生學字的那段時光,又釋然地繼續笑着,接着去想河字該如何寫。
“至于這河字啊,全賴當時小時候忘記做課業還挨了頓打罰抄了一整卷竹簡”,蔣二停頓過來,一氣呵成在另一隻手的掌心裡描出河字的樣子,“當時可是帶着句子抄下來,現在難為我還能想起來,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侖山,發原注海。從水可聲。”
他為此歎了聲氣,“說的什麼意思我就隻能胡說一通了,河是從北方流出來的水,一直從西北往東南去,直到流進海裡。”蔣二将字指給李河看,等待着他慢慢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