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的風吹起遍地的黃沙,李河擡頭繼續看着他們将要走向的地方,黃土砌起的城牆在視線裡變得隐約,它好像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巍峨,但看起來是那樣難以接近,玉門關三個字勾勒在石碑上逐漸清晰,這就是他們即将走進的地方。一個道聽途說裡曾經繁華的關隘,一個在腦海裡不斷想象的形象,一個或許即将帶來更多死亡的地方。
他扶起蔣二來,從枯樹下站起繼續他們的行程。滿地的荒蕪裡終有狼煙不斷燃起,滿是死人的隴西也終有城池堅立。他在漫長的行路裡感到了一些放松,或許是因為看到來往的零散商隊進進出出,也或許是因為他們終于能停下來好好在營帳裡歇上一晚。
李河想,重新進入編隊之後總會有人指示他們每天需要做什麼事,守城,值夜,或者是打仗。跟着他們一起接受以後的安排,他就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裡把自己藏進恐懼找不到的地方,哪怕隻是緩兵之計,他也不願意枯坐到深夜一直到不得不入眠的時候。
他可以藏在他們中間,保持着自己一貫的沉默來。不會有人問他從哪裡來,他也隻需要告訴他們自己是打了敗仗一路逃到玉門關來的就可以。他就可以這樣不去反複訴說胡人的夜襲,不去反複再想三響終了後的生死别離,不去反複歎息那個夜晚渾圓的明月。
他把還需要用到的那部分草藥分給了蔣二,一步一步往玉門走去。他們離蜿蜒的城牆更近了,可以看到上面駐守的士兵,也可以看到直上天空的狼煙,旁邊的落日已經挨近了城牆,要慢慢地消失在他們眼前。
蔣二的傷從内裡也開始長全了,他帶着沉默的李河走進關隘裡,開口接受盤問和緝查。輾轉兩三年,蔣二已經熟悉了這樣的交談,按着他的豪爽性子咒罵着害他們一路如此的胡人,毫不費力地混在人群裡。
李河的視線盯着城牆的磚,黃土凝結成整齊的塊壘堆砌起來,他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城池裡。他突然覺得來到玉門是一個正确的選擇,這樣堅固的城牆不會遭受胡人的洗劫,這樣嚴密的防禦不會因為一時戰敗被随意擊潰。
蔣二和他們解釋過李河是自己偶遇的鄉裡,因為頭一次打了敗仗和肩上的傷口受不了刺激才變得有些沉默。他們便也減少了對這邊的打量,和蔣二繼續交談過信息。李河站在角落裡,伸手去碰滿是劃痕的牆,能看到旁邊新糊的黃土和這裡顔色分明開來。他用掌心接住掉落的沙礫,又任由它們被風吹到地上。
他找不到話來形容此刻的感覺,這不能是安甯,他已經深刻知道了命給出來的安甯不過是塊遮羞布,障眼法。如果是安甯的話,他隻能接受接下來更為劇烈的苦痛和恐懼。李河用手捂過起伏不斷的胸口,讓自己從對恐懼的描述裡逃出來。
大概,這可以是一種新奇吧。他走到了自己從沒有來過的地方,于是知道隴西的荒地裡也會屹立起一座供人居住的城池,知道有這樣日夜派人值守的關隘,知道他接下來有可以長久留駐的地方。
從黃沙裡建出來的城邊沒有流動的河,李河開始為這樣的事實遺憾着,又同交談完的蔣二一起去領粥吃飯一起被編進隊裡。這裡的飯食煮進了糙米,比菜水要稠上不少,他知道了糧使征的糧都落到了哪裡。李河喝完這碗難得喝到的粥,等蔣二狼吞虎咽完之前的戰友給他多打了一勺的飯食。
風餐露宿的日子好像被這一碗熱粥撫平了,飽腹的感覺已經變成了新奇的享受。李河坐下來,重新纏緊身上破爛的甲胄,他現在真的有些愣怔。距離玉門關的那幾日幾夜的行程就好像不複存在一樣,他覺得身上的骨頭又開始被修補,沒有再任肆虐的北風吹透吹冷了。
他用手一寸一寸摸着腰間還挂的彎刀,他想,明明玉門關離他們也沒有很遠。之前為什麼要往東走,往東走的那段時日裡,村落裡的人如果能再往西,再往西走一些呢?李河不知道那些洗劫村落的胡人最終往哪裡去了,往西還是往東,他隻是在做這樣的設想,但是命偏不讓人如願。
生活在那裡的人仿佛命中有此死劫,所以怎麼樣都逃不開。他忽然又想到自己身上,作為偏偏逃出來的那個人,蔣二和他們交談的時候他也在聽。他知道從玉門出去再往西走,就是胡人的地方,不遠處就有等待援軍的胡人對這座城池虎視眈眈。所以他被人抱走時的那個村落,應該在往東的位置上。隻要能沿着小河的蹤迹,在隴西找到這樣的村子并不算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