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維持着這樣的姿勢,也不得不接受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自己的結果。月光依舊灑滿在村落,屋檐和他擡頭就能看到的土堆上。他隻知道躺在那裡的人永遠不會再有醒來的時候,他隻知道他再也見不到這個村子裡的活人,他隻知道堵在胸口的那塊東西不會有消失的時候。
他在滿月的夜裡感受到巨大的恐懼,隴西的風是那樣冷,他的血肉要被凍成堅厚的冰,失去流動的聲音。從前打了勝仗的安甯都是虛假的遮蓋,用喜悅和慶幸遮蓋住了死在荒野裡的每一個人,遮蓋住了身上疼痛難忍的傷,遮蓋住了他們的恐懼。戰場上的人死在刀劍之下,他們所挂念的人,所挂念的家也毀在同樣的刀劍之下。
李河想,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不打仗,就不會頻繁地征收那麼苛刻的糧稅,不打仗,阿爹就不會一去再也不回來,不打仗,他就可以不用承受沉默之下的痛苦和血淋淋的生死相隔。事到如今,他已經回不去了,他已經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和胡人打仗,他會過上什麼樣的日子。這些想象已經離他遠去了,在夢裡也不可能抓住了。
他伸出手來,搖曳的火光照出髒污的掌心,李河的視線就這樣落在上面,一遍遍品味這個夜晚所帶來的恐懼和茫然。他需要面對這樣的恐懼,從此和這種恐懼作伴,日夜沒有休息的時候。他虛握過拳,好像還在刨着坑裡的土,好像還跪在那裡,用最後的力氣埋掉最後與他有關的故人。
但他又确确實實什麼都抓不住。黑紅色的血帶着腥味吸引路過的鳥獸,吞食那些死去的人。鳥獸好像也是無辜的,為了活下去苦苦尋找能吃的腐肉。隴西的沙土下埋了他自己一個人數不清的死人,除了那一本本計數的戶籍冊,不會有人再記得他們了。即使是自己,有朝一日再次走過那些荒地的時候,或許已經記不清在那裡他們打過的是勝仗還是敗仗,埋着的是什麼時候死去的人。
他被這樣的恐懼吓怕了,渾身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還不如為生存讨食的鳥獸,它們至少還分得清饑飽和疼痛,它們至少是為着自己去奔波勞碌,它們至少不會死在刀劍之下。可是殺人的刀劍是他們自己所造的,并且自己也很難松開那隻拿劍拿刀的手了。他搖着頭,想要把自己從這樣的想法裡救出去。
生死由天是命也,這是他們常挂在嘴邊的說法。這裡的天是什麼呢,是蓋在他們頭上或陰或晴的天嗎,是高懸在他們頭頂或圓或缺的月嗎,是壓在他們身上或明或暗的日子嗎?是啊,是啊,他停下了動作,茫然地擡頭再看一眼那照着他的圓月,那暗下來他永遠也碰不到的天。他找到了,他把自己救出去了,是命啊,都是命啊。
是命啊,無緣無故的勝仗是因為命,胡人的夜襲和敗仗是因為命,老伯和幺兒的死是因為命,他自己一個人活下來也是因為命,他們的死是因為他們的命,胡人的死是因為胡人的命,如果有一日,頭頂的天塌下來,砸死了生活在這樣的天底下的所有人,也都是因為命啊。
他下意識去摸着扔在自己腳邊的刀,指肚從彎刀的柄一直畫到刀刃的尖兒上,新湧出來的血是流動的,他把血抹在地上,被地上的碎石磨疼着。他重複着剛才想到的事實,重複着那麼多人的命,而後閉上眼睛,告訴自己,自己的命也是如此。
在自己的命裡,現在還不到被殺死的時候,但是應該也不會太遠了,不會遠到他忘記說服自己的東西是命。因為在他的命裡,阿爹阿娘他們去得很早,老伯和幺兒也已經死了,下一次會輪到誰呢。
他嘗遍命的苦,嘗盡死的痛,到頭來清醒了,他過的,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命啊。
李河躺倒下來,背貼着沙土。他把所面對的巨大的恐懼也歸結在他的命裡,然後告訴自己,沒有死在刀劍之下,那就是命要讓他繼續走下去。走下去,去往玉門,去到他這輩子也沒有走到過的地方去,去繼續打仗,打勝仗或者是打敗仗,走下去,一直到他終于能夠休息的時候。
他不知道命給他安排的死亡有多遠,他實在怨恨極了自己,也怨恨極了他不得不接受的命。但他又覺得應該把自己排在第一怨恨的地位上,因為他所接受的命解釋了他現在所能遇到的一切事情,也解釋了他想不明白的安甯和逃不開的恐懼。他就得深信自己的命,也深信命安排給他的一切,無論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将來要遇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