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赤松林,卡爾倒沒有像他先前說的,領着劉瑩瑩幹刨松鼠糧食的缺德事,而是随便選了棵松樹(反正長得都一樣),靠着坐下了。
坐下後,卡爾擡頭環視了一圈,目光停在一處,劉瑩瑩順着看過去——并不是什麼特别所在,看來跟靠着的樹一樣,是随便選的。
接下來,就該看風景了。
卡爾開口:“愛瑪,你覺得這裡的風景好看嗎?”
不等她回答就說:“我也覺得不好看。”
劉瑩瑩:“......”
她什麼時候說不好看了?
卡爾:“你的左眼右眼都寫着不好看,我全看見了。”
劉瑩瑩嘀咕了句:“你脖子旁邊還長眼睛啊?”
用中文。
卡爾卻似沒聽到,停了會低頭來看她:“愛瑪,我跟你講講我的家鄉吧?”
卡爾今天,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哪裡怪。劉瑩瑩這樣想着,點了點頭。
凡是講家鄉,大多數人都會從自己的小時候講起,卡爾也不例外,他伸手拉下圍巾,露出口鼻,用一種懷念往昔的沉重語氣開口:“小時候,很小的時候,我以為世界就是那個小村莊,生活會一成不變地持續,腦子裡能想到最大的變化,就是自己長大了幫爸爸媽媽幹活,我們的生活會過得更好一點。”
“再長大一些,我知道雷根斯隻是新明斯特一個普通的小村莊,新明斯特是德國的一個城市,而德國之外,還有很大的世界。剛有這個意識的時候,我就想出去看看——雷根斯的生活這麼艱難,外面會不會好一點?但是老師說,不隻雷根斯,整個德國都過得不容易,就算你走到柏林去,也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從那個時候起,我真實了解了我生活的德國。”
一戰後,德國被逼簽署了《凡爾賽條約》,國家利益被戰勝國瓜分殆盡,國防軍銳減至十萬,不僅被迫交出大量軍工設備,還面臨着巨額的戰争賠款,直接把德國人民的生活拖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而戰後第二帝國的迅速垮台,無疑是在德國的戰争廢墟上再添最後一擊。
随之而來的——貧窮、饑餓、通貨膨脹......卡爾說整個德國都是艱難的,并不算誇大事實。
戰勝國想用苛刻的條約摧毀德意志的民族信念,是符合戰勝者的一般思維邏輯的,中國也有類似落井下石、斬草除根的說法,然而物極必反,中國還有句不太文雅的老話叫狗急跳牆——協約國把德國逼到了牆根底,逼得他恨意日增、忍辱負重,逼出了不屈的德意志,逼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提起家鄉,就想起小時候,就想起一戰後的民族屈辱,劉瑩瑩并不意外卡爾的偏題,也預備聽他參軍的心路曆程。
她就,盡量公正,盡量客觀,盡量理解他。
然而下一句,卡爾話音一轉,又偏回了正題:“長大之後回想,小時候真的生活得很艱難,可那時候,我也真的覺得很開心,大概小孩子都沒心沒肺,隻要吃好玩好,就什麼煩惱都沒有。”
“我放學回來,吃了飯幫媽媽做完家務,就去村子裡面跑着玩。小村莊裡,最多的就是麥田,春天雪化了以後,就該春耕了,一叢一叢嫩綠的小苗會從地裡冒出來,一天天長高,長得有齊腰那麼高,翠綠筆挺,再一天天變成金黃,風一吹,海浪一樣起伏。”
“夏季收了麥子,還可以再種玉米,玉米長得很快,種下去不到一個月就開始拔節長高,很快就能高過頭頂,成片的翠綠色相連,眼睛看着很舒服,心裡也覺得很有希望。”
“冬季下了雪,會蓋厚厚的一層,不像芬蘭的雪埋掉半條腿,踩下去頂多蓋滿腳面,跑起來一點都不會受阻,我會和朋友們在雪天裡瘋跑,跑累了再回家。”
卡爾說:“我就是這樣長大的,一年又一年,等着麥子長,等着玉米長。”
劉瑩瑩想:隻聽卡爾一面之詞,他的小時候,被保護得足夠好、足夠幸福,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是與廢墟的德國一同成長起來的,一旦懂得家國之義,屈辱會從方方面面滲進生活,複仇強國的信念在心底滋長。
而那些貧苦卻溫暖被愛的生活,會成為一層柔軟的筋膜包裹住他的心,柔軟,但堅韌,避免他成為冷漠殺人機器的力量。
卡爾大概是說完了,說完了,就要等一個回應,劉瑩瑩感覺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更專注了些,似乎還隐含期待。
她默默咽了口唾沫,也把圍巾往下拉,說:“你想家了嗎?”
說了故鄉那麼多回憶,肯定是想家了吧?
“嗯,想!”卡爾答得幹脆。
邊說邊伸出去,給劉瑩瑩的圍巾往上拉,照例蓋得隻剩一雙眼睛,他手停在她眼睛上,接着往後扶住後腦,朝自己輕輕一帶:“愛瑪,如果我能活着,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家過聖誕節嗎?”
劉瑩瑩一片茫然:啊?
卡爾伸出另一隻手:“你願意嗎?”
猝不及防撞進他眼底,劉瑩瑩的心狠狠顫了一下,眼底的餘光略過輕觸手背的那隻手,深呼了一口氣跪坐起來,雙手扶住卡爾的肩膀。
她盡量使自己聲音不帶顫音:“你會活着的,你會一直活着的。”
卡爾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落空的手伸到劉瑩瑩後腰,把她緊緊抱進自己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