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靖川快步上前推開沈珣,探過那人脈息。他擰緊眉頭,一雙寒眸冷得像要殺人,上前來欲揪住林衍。
“林衍,你故意的吧。”
林衍嗤笑一聲,冷着臉将人一把推開:“我還想問問何大人,小通渠一案本歸我管,你又為何在此?”
“你——”
“行了,”指揮使邱仲閉着眼睛,一手用帕掩鼻,一手盤轉佛珠,阻止二人争執,“無用之人,死不足惜。”
一命殁,身後隻留下這麼一句冷言。不管他是誰,艱難活這一趟,卻隻是充當了某顆不中用的棋子,似乎都白來了這世上一遭。
沈珣渾身冰冷,如同木偶渾身僵硬,被林衍提着線般挪至一旁。
屍體很快被拖下去,幾桶水下去,血水稀釋散開,蔓延至她腳邊。
如此行徑,積年成垢。
她雙瞳轉了轉,看林衍一襲黑衣,徹底融入光線被遮擋住的一隅黑暗裡,卻忘了身邊還有另一羅刹。
何靖川彎腰看了一眼滿臉是血的沈珣,然後順着目光偏過頭去,在他二人之間逡巡片刻,忽然笑道:“大人,是不是該輪到下一個了?”
“跪下。”他粗暴地踢了一腳她的腿。
沈珣下意識将手撐在地面,觸感粘膩一片,趕緊捂緊肚子才壓制住那股作嘔的沖動。
邱仲站起身來,繞着她打量了一圈。赤紅色的蟒紋補服與滿室血光相互映襯,活生生一個披着人皮的血肉修羅。
七月天,诏獄之内卻寒氣襲人。尚未開口,她便已冷汗頻出,不堪驚吓,連身形都在發抖。
旁邊一人笑道:“大人,這副小身闆,不會一鞭子下去就吓尿了吧。”惹得周圍人哄笑一番。
沈珣将手交疊在膝上,略作弓背之姿:“草民還不知發生了何事,還請大人明言。”
何靖川居高臨下,用鞭子拍了拍染血的十字樁。
“此人乃小通渠重案要犯,昨日落網供出其同夥,可錦衣衛趕到之時,發現同夥十四人均化成灰,而這夥人消失之前的下一步計劃是——殺你,可你現在,卻還好端端活着。”
他在沈珣身前蹲下,繼續引導:“是他殺了那些人救下你,對不對?”他鞭子所指之處,正是林衍所站的位置。
同夥,難道是指昨夜刺殺之人?
沈珣眼眸微眯,看向林衍,然而對方似乎并不打算為自己辯駁。
“我不知你說的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我猜林大人确實還不想我死。”她語氣堅定,目光依舊停留在林衍身上。
邱仲見狀,問:“人是你找來的,林千戶怎麼說?”
林衍上前,拔出他腰間的青玉小匕,上面尚未幹涸的血迹正泛着冷光。他将刀緩緩滑過沈珣的臉頰,逼迫她擡起頭來。
沈珣被迫與他對視,一雙冷眼疏離到極緻。
他說:“大人相信這個世上,真有人能畫骨嗎?”眼神鎖在眼前之人身上,語氣卻不是在詢問,“此人是唯一一個能畫出受害者容貌之人,若非見過,又豈能做到?”
她的眼睫很長,隐蔽下來甚至能掩蓋眸光,晦暗一片。
“大人若是不信,自可以随便找一人來,遮住我雙眼,若是我能畫出來,是不是就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邱仲略微思索,随後揚揚手,示意手下去辦。
很快,她雙目被黑布所遮,有人正牽着她的手引向某處。
她的頭偏了偏,什麼也看不見,隻有手掌覆上一物,手感滑膩,觸之凹陷,綿軟無力。
“!”竟是,真的屍體。
她如閃電般退回,又被那隻牽引住自己的手鉗制住。
耳邊嗅到一絲不屬于這诏獄的味道,她突然反客為主,反過來覆上那隻手往屍體臉上按。
“大人,我看不見,勞駕。”
林衍臉色一凜,陰晴不定,最終耐着脾氣讓她隔着自己的手撫摸過那具屍體的面容。
不過數十息的功夫,沈珣收回手。
“可以了,謝大人。”
邱仲懷疑地看了一眼沈珣,最終讓人将屍體擡走。
她從未試過用這種方式作畫,不過比起觀感,觸感來得更加具體,所以她亦不多言,便憑着記憶,開始在紙上作起畫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幅簡陋的人像便呈現在衆人面前,不至于十分像,但應能到七分。
她用餘光觀察着衆人反應,覺得這次大抵能逃過一劫,卻不料何靖川臉色一沉,突然發難,一隻手握緊沈珣脖子,收緊力度。
“大人,不要被他二人的把戲騙了,明明是林衍喪心病狂,制造小通渠血案,又殺了前來報仇的十四人,昨日罪犯明明已全部招供,今日在見到此人後又悉數翻供,其中必有蹊跷,指揮使明察。”
沈珣呼吸不得,難受地拍打那隻手,隻可惜力度猶如蚍蜉撼樹,半分掙脫不得。她不知是哪裡出了纰漏,絕望地看向林衍。
然而對方根本沒打算管自己的死活,抱着手臂看好戲一般冷眼旁觀。
她艱難自救:“凡……所有相,皮囊之下皆三百……六十五骨,生前……看皮相,身後觀白骨,如是……而已。”
何靖川怒極,辛辛苦苦的謀劃一朝落空,他眼底猩紅,顯然已經失智。
“你還不肯說實話。”
沈珣最後一次看向林衍,發現對方也在看着自己,她無力地向他招招手:“我是……是……”
然而最後兩個字,幾番掙紮,都生生溺斃于洶湧而出的血水中。
就在她幾乎暈厥之時,始終氣定神閑的指揮使終于開口。
“何千戶,”他站起身來甩了甩衣袖,“罷了,無憑無據,免得枉殺了一位人才,既然這件案子已經交給林千戶,剩下的一切便由他來定奪吧。”
看完戲的邱仲背着手,離開刑房。
下一刻,一把青玉小刀擦着沈珣脖頸直往那隻青筋暴起的手而去。
對方反應不及,手上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何靖川吃痛,甩開手中之人。
沈珣弓着腰,咳得将血水盡數嘔出。
何靖川眼神兇狠地剜了二人一眼,最終不甘心地甩開手,哼了一聲,憤然離去。
又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她半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可一想到祖父還在遭受苦難,她眼底忽然湧起濃霧,想着出去後必須要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