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沈珣扶上床後,又盯着她喝了大半碗粥。
雖然不知道這畫有什麼稀奇,但是看在沈珣連續熬了幾天幾夜的份上,也不敢随意對待,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帶着出攤去。
——
做完這所有,沈珣倒在床上。為了複刻那些曾經的筆墨痕迹,她已經許久沒合過眼。
前五幅畫,不過是要他們不得不承認那卷軸出自骨先生,至于第六幅,那是她送給上京城的大禮。
任世人看笑話去吧,疲憊感襲來,一陣天昏地暗。她好累,隻想睡一覺。
夢裡。
她身魂如寄,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小馬的那個黃昏。
一心大師說她八風不動。[3]
然而一個六歲小孩,隻不過是将萬端枨觸都融在筆下。[4]
當年颍川文會上,重重蔭蔽的道理被一個六歲小孩輕易堪破。而現今,連六歲小孩都懂的道理卻還要她來教。
——“他們不配評我畫。”
然後下一刻,寒來暑往,她站在雲墨台上。
一大群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指着她笑,笑她多年來的自以為是,笑她以為世人看上的,真是她的畫。
她昏昏沉沉,反唇相譏。
——“說我虎不似虎,鴉不似鴉,看,這就是十年來被你們奉于高閣之上的文采風流,筆力比起當年,可還淩厲幾分?”
……
沈珣病了大半個月,幾罐湯藥下去終于有了些精神,隻是臉上血色全無。
這日,她被葛大娘拉着跟自己出攤去,說是多接觸些人能吸收陽氣,這樣病才好得快。
東四街上。
葛大娘問:“沈姑娘可是還在為前些日子的事難過?”
沈珣坐在罩棚底下的小椅子上曬太陽,眯起眼懶洋洋地回道:“沒有,就那些人,還不配讓我難過。”
葛大娘笑她一個小姑娘伶牙利齒,看着柔弱,實則内心比男人還強大。
又快至黃昏,葛大娘怕沈珣累着,本想早些收攤。
罩棚油布還未完全放下,便被一隻手拉住。
沈珣擡起油布,見到鐘述正氣喘籲籲地看着自己,神色古怪
她臉上漾出一個燦爛的笑:“鐘公子,好久不見。”
鐘述一邊幫着收攤,一邊小心翼翼地詢問。
“沈姑娘,你身體可有好些了?”
“嗯,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忽然,他站到沈珣面前,無比認真地鞠了一躬,連葛大娘都被他那嚴肅模樣吓了一跳。
“你幹嘛?”沈珣往後退了半步。
“對不起,沈姑娘,我那天真不知道會這樣,我鄭重地跟你道歉。”
沈珣哭笑不得,連忙将他扶起來。
“本來也不是你的錯,你跟我有什麼好道歉的。”
在他怔愣間,沈珣已經幫葛大娘收完攤,兩人一起推着小車往家裡走。
鐘述突然想起什麼,忙追上去。
“對了,七夕那天,骨先生又出新畫了,畫卷鋪開,堪比地震。”
沈珣臉上依舊無波無瀾,看不出情緒,随意聽着。
“這下不止上京城,就連我遠在睦州老家的同鄉也來信問我,那骨先生的弟子是不是假冒的,還問,問……”
鐘述歎了一口氣。
“唉……其實我覺得骨先生是女先生又有何妨,可這幾日風向卻突然變了,上京城裡不知從哪冒出一批挑事之人,故意诽謗曲解骨先生的畫,現在不僅國子監裡的先生和監生,甚至整個上京城的文人都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骨先生,一排反對骨先生。”
“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不管骨先生會不會知道,我,還有大涼許許多多的文人學子,會永遠支持骨先生……”
沈珣看着那夕陽,橙紅如火,說是朝升,也不為過。
“不重要了。”
她語氣依舊平靜,無波無瀾地打斷。黃昏中,沈珣隻是微微回頭,沒有停下的意思,淡淡開口。
“骨先生已死,她不會再畫了。”
——
七夕那天,雲墨台上,錦衣衛接了皇帝的旨意,特意來會一會這位骨先生。
然而骨先生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個意外。
彌封。
去除糊紙之後,骨先生的新作展現在衆人面前。
一纖纖皓腕握着珠钗,插在猛虎胸膛上,一烏鴉站在血泊中啄食着它的血肉。
從不署名的骨先生,以數卷雲霞鋪就一行娟秀小字。
——此身寥落,此心凋零,無故無舊,無徒無友,十載皆妄作,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