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四街下的河邊院子。
三更天,葛大娘起來和面,見沈珣房間的油燈竟還亮着。
她去敲門喊了一聲:“沈姑娘,還沒睡呢?”然而并未等來回答。
想着沈珣昨日應是受了不少委屈,心情不好,失眠也是難免,她便沒再多打擾,天亮後便獨自出攤去。
然而一連好幾日,日日皆是如此,燭火夜夜點滴到天明。
偶爾她敲門敲得久了,沈珣才低低應一聲。
“大娘,我沒事。”
這期間,鐘述倒是日日來饅頭攤,纏着葛大娘想見沈珣一面。
言語間葛大娘也知道雲墨台大概都發生了什麼,一邊罵着那群僞善的文人士大夫聯合起來欺負一個小姑娘,一邊将鐘述打發了回去。
這日一大早,葛大娘收拾好東西,又準備出攤了。
臨出門前,見到沈珣房間裡燒了幾日的燭火忽然滅了。
她不放心,又去敲門。
然而這一次,她敲了很久都沒等來回應。
她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情急之下直接推開了門。
一進門,葛大娘直接被吓了一大跳。
屋外天光尚且熹微,她在朦胧中依稀看到地上有一大攤紅漬,而沈珣一襲白衣,趴在地上。
她頓時吓得丢了三魂喪了七魄,差點兩眼一閉暈栽過去。[1]
幸而此時,沈珣從地上擡起頭來。
定睛一看,那紅漬原來是紅蠟燭燃盡後在地上凝結的一大灘紅蠟油。
“哎呀沈姑娘,你……你吓死我了,我還以為,還以為你做傻事了。”葛大娘扶着門框,連連拍着胸脯猛喘氣。
“對不起,葛大娘,吓着你了。”
沈珣臉上清白一片,氣若遊絲,握着畫筆的手顫抖着松開,畫筆随意滾落在一旁。
在她的身側,是一幅幾十尺長的長卷,攤開散于地上,唯一還算平整之處,是長卷最後的彌封糊紙,四個邊框還能看出一點未完全幹透的漿痕。[2]
葛大娘憂心道:“沈姑娘,再傷心也不能這麼作賤自己的身體,你看你都虛弱成什麼樣了。”
她走進去将沈珣扶起來靠坐在床邊上。
布料之下,那胳膊柔若無骨,好像隻消輕輕一折便能折斷。
“沈姑娘,你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等着,大娘給你盛碗粥。”她順手掩上門,生怕一陣風就能給沈珣刮跑。
天越來越亮。
沈珣一隻手撐在地上,一隻手慢慢摸索過她耗費了幾日心神才畫出來的畫。
長卷由六幅畫拼成,其中包括這十年來以骨先生的身份所作的五幅——從六歲時的颍川風荷,到十六歲的殘雲逐日,一幅不少。
還有最後的第六幅,以彌封的方式糊住了。
一陣長風帶着潮濕的水汽将虛掩的門闆徹底吹開,愈發明亮的晨光瞬間湧進來,照亮整個幽暗的房間。
沈珣雙眼刺痛,下意識轉過臉,将手擋在眼前。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感越發劇烈,刺得她用雙手緊緊捂在眼皮上,試圖緩解疼痛。
葛大娘端着粥進來,見她如此痛苦的模樣,忙将粥放下,蹲下身去扶着她。
“沈姑娘,可是覺得哪裡不舒服?”
可沈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隻是一味搖頭。她腰背佝偻着,放開雙手撐在畫上,徹底脫了力氣。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卻聽到一聲竹管子裂開的聲音。
她陡然睜眼,壓抑已經的雙眸漸漸湧出溫熱,倏忽間,眼角垂落一滴淚,滴在畫紙上,發出“啪嗒”的一聲。
她茫然地摸向自己的雙眼,上面尚且殘留陌生的觸感。
緊接着,沈珣像是被這一滴淚徹底抽幹了精氣力,猛然咳嗽起來,似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葛大娘隻當她是傷心過度,撫摸着她的背安慰。
“沈姑娘,你這是何必呢,他們愛說什麼便由他們說去,我看鐘家那小子也十分愧疚,每天都來尋你,想跟你道歉。”
沈洵頹弱地靠在葛大娘懷裡,順了好久的氣。
“葛大娘,我沒事,喀……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都到七夕了。”
“七夕……還好,趕上了。”
她又掙紮着起身,讓葛大娘幫她将長卷仔細卷起。
“大娘,還得請你幫我一個忙。”
“别說幫不幫的,除了不能替你将那班欺負人的混賬打一頓,其餘盡管說。”她心疼地撩起沈珣額前被汗水濡濕的頭發。
“喀……麻煩你幫我将此卷軸送到……送到雲墨台,今日那裡會有專人收集。”
雲墨台每年七夕都會舉辦一場鬥文會。
才子佳人,隔着簾幕互相對詩鬥畫,沈珣從前看過一次,對莺莺燕燕一類的愛情詩、美人畫沒什麼興趣,後來便再沒有去過。
如今時機正好,她這幅長卷終是不用等到來年的集賢院評選了。
葛大娘接過那卷軸。
“你這幾日閉門不出,就是為了畫這個嗎?”
沈珣點點頭。
葛大娘一口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