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珣将自己關在房間裡,細細想着在東四街上觀察到的情況。
東四街雖不像前門大街那般繁華,但也算是熱鬧。
往東是千佛寺,往西是國子監,南北聯通河道,近碼頭,因此過往暫歇或趕路的販夫走卒也多。
葛大娘說得有道理,普通百姓多半忙于生計,鮮少有餘情放在文人畫上,通俗版畫需求更高,而且七夕在即,驅邪去穢一類的畫最是合适。[1]
她畫了整整兩日鐘馗、羅漢等畫像,準備跟葛大娘出攤去。
這日,沈珣特意收拾了一番,換了一身藕荷色衣裙,一改之前的落魄模樣。
她肌膚勝雪,明眸皓齒,氣質更是清冷出塵,葛大娘見了都不敢相信,就是這樣一個我見猶憐的可人兒,竟然前不久才獨自經曆完抄家禍事,如今又頑強體面地振作過來,将自己看顧妥當。
她心生憐惜,尤為佩服,在自己的攤位下辟了一小塊地方給她。
街上人來人往,不少人見她一個小姑娘在擺攤,好奇地多看兩眼又再次匆匆而去。
葛大娘看沈珣迷惘的模樣,一邊捂着笑一邊幫她高聲叫賣。
她聲如洪鐘,頓時吸引來不少人。
比起千篇一律的版畫,沈珣的畫出自一筆一墨,形象上好看不少,而且價格厚道,沒過半日便賣出去大半。
一幅畫可賣上十文錢,足以抵上一天兩頓的包子。她要求不高,現在隻要能活下去就行。
可是祖父如今處境艱難,若想見上一面,恐怕還需銀錢打點,靠自己得攢到何年何月去?
她正苦惱着,一位老先生打斷了她的思緒:“姑娘,姑娘,我看你這畫得不錯,怎麼不畫些正派山水畫拿去畫肆尋尋機會?這小街小巷的,賣不上價。”
“老先生,我去不了畫肆。”
老先生以為是她礙于女子身份不敢去,鼓勵道:“姑娘,我看你這畫風,頗有幾分骨先生的影子,怕是下了不少功夫,可惜了。”
沈珣有些尴尬地撓撓頭。
快到黃昏了,路人行色匆匆,沒什麼人光顧。
她閑着無聊,一邊想着要給滄州老家去一封書信,一邊蹲在地上作起畫來。
一過路的書生在攤位前蹲下,看了許久,待沈珣擡頭時才發現。
“公子,可是要買畫?”
書生驚訝地問道:“姑娘,可否讓我看看你手中的畫?”
沈珣瞧了一眼手上胡亂作的畫,遞過去。
“姑娘,這畫真是你畫的?”他的眼睛都要黏在畫上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言語矛盾。
“……”沈珣笑而不語。
書生反應過來,連忙道歉:“抱歉了姑娘,是在下失禮了。”
他将畫小心放回地上,雙手作揖道:“小生鐘述,乃國子監學子,我曾經仿過無數遍骨先生的畫,可卻不如你這筆下之萬一,實在是慚愧,冒昧請教姑娘是如何做到的?”
沈珣眼珠子轉了轉,到底是編不出來。
“要不下次你給我看看你的畫?”
鐘述激動得再次作揖。
“明日,明日此時,我定來尋姑娘。”
沈珣覺得此人呆呆的樣子挺有意思,便點點頭答應。
第二日,鐘述果真帶了厚厚一沓畫前來赴約。
沈珣一邊張羅着賣畫,一邊給他指點一番。
有人見到一個小姑娘給一個書生指點,越發好奇得圍上去,沈珣便趁機招攬客人。
“羅漢十文,鐘馗二十文。”
有顧客問道:“為何同是消災神,價格差了一倍?”
沈珣一本正經地答道:“奸邪難殺,鐘天師也不容易。”
相處幾日後,每當鐘述懷疑她曾師從哪位大家,甚至是骨先生之時,沈珣的言行總能一下子消滅他這種離譜念頭。
“姑娘寄身于此,真是……真是……屈才了。”
沈珣看他那樣子,眉眼帶着淡淡的笑意。她不在意自己的畫是被挂在雲墨台,還是鄉野村屋。
“喜歡就常來幫襯便是,我一直在這。”也無别處可去了。
葛大娘準備收攤了,鐘述收起書囊與沈珣告别。
“我還有不少同窗亦是骨先生的忠實追随者,明日我喊他們都來幫襯你的生意。”
沈珣亦學着他作揖:“那邊多謝鐘兄了。”
——
第二日,鐘述果然帶了許多學子打扮的人來,然而那裡面,她卻看到了——
潘如亥。
“沈珣?”潘如亥居高臨下,面上皮肉激動得往上揚起,馬頭大靴堪堪落在地上一幅賀壽圖前的微毫之處。
“我當鐘述那窮小子日日在國子監說什麼大話,原來真是你。”
沈珣垂下眉眼,将那副賀壽圖收回來,細細吹走邊上沾染的塵土。
“潘兄,你這是?”鐘述也聽出了他語氣裡的不善,想擋在沈珣面前,被潘如亥一把推開。
“起開。”他轉過身去,朝聚集的學子和過路人高聲嚷嚷,“諸位都來瞧一瞧,堂堂大畫家沈闌的孫女竟然淪落到要抛頭露面出來賣畫了。”
他這一聲,比葛娘子的嗓子還嘹亮:“堂堂滄州沈家,書香門第,公然販畫,簡直是世家恥辱。”
一時之間,不少好事者圍了上來。
潘如亥得意得笑道:“你就不怕你祖父在獄中氣暈過去?”
沈珣面帶寒意,冷聲道:“祖父未曾說過這類話,更何況靠一己之力謀生,并不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