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才剛出來,東四街上,販夫走卒、香客旅人絡繹不絕。
道路兩旁占滿了各類小攤,品類不定,或每日經營,或時開時歇息,充斥裡坊。
賣饅頭的大娘剛準備開攤,便被躺在攤位底下的一人吓了一跳。
“哎喲,姑娘,你怎麼躺這兒?”
沈珣見昨夜沿街客棧皆已關門,本想着到東四街邊的千佛寺暫留宿一晚,寺中住持與祖父是舊識。
沒想到還未到千佛寺,便徹底走不動。她實在太累,摸黑尋着一處可擋風雨的罩棚,便躲在裡面睡了過去。
她揉了揉眼睛,待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後迅速爬起來,躬身與人道歉。
“抱歉,我這就走。”
那大娘生活在東四街多年,還是頭一回見有人對自己一個坊間老婦如此客氣,忍不住笑道:“不用道歉,姑娘。”
看她周身狼狽,身上衣着卻不似普通人,而且禮儀周到,以為她是哪家離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好心勸道:“小姑娘一個在外很危險,莫要因為跟家人一時置氣就跑出來,家人該要擔心了。”
“大娘,我不是離家出走,我家……被抄了。”
大娘:“啊……啊?”
見她一臉驚訝,沈珣卻不以為意,反而被罩棚上的畫吸引住。
饅頭攤罩棚上,畫着一支橫斜的梅樹枝杆。缭繞如煙的筆墨鋪了大半,與老舊的棚面格格不入,甚是顯眼。
沈珣昨晚借着月光仔細看過,應是每一次經過日光和雨水的曝曬和沖涮後,有人又再細細用筆重新描過,所以才能一直保持完好。
她好奇問道:“大娘,這梅樹枝杆好生奇特,枝桠繁密卻無花,是何處的的品種?”
大娘欣喜地拉過她的手:“姑娘你識得這是梅,莫非你是從嶽州來的?”
沈珣搖搖頭:“我沒去過嶽州,這枝幹雖然不似尋常梅樹粗蔓,但是整體細長,形狀扭曲,應是梅樹無疑。”
“這樣啊。”大娘有些失落,“這梅名喚白萼,不喜開花,枝杆矮小,以前聽我父親說,在我老家嶽州,路上常有白萼野發,外鄉人一般都不識得,我也是畫着看看罷了。”
“好生厲害,每一次上色都與原先幾乎分毫不差。”
見沈珣懂畫,大娘用粗糙的手撫過那罩面:“原先我也不知這是梅樹,洪水淹沒了村莊,我很小便跟父親流落到上京城讨生活,這梅還是他教我畫的,說想家的時候就看看,可現在就連從嶽州來的鄉人,亦說未曾見過這白萼。”
“大娘畫得這麼好,為何後來不繼續畫了?”大娘這手,顯然不經常執筆。
大娘看到沈珣一臉真誠的樣子,突然倍感欣慰:“旁人見了都說這是謬誤,勸我不要再畫了,姑娘,我在這裡擺了幾十年攤,你還是第一個能認出來這是梅的人,不過我一介婦道人家,畫得再多也不能當飯吃啊。”
沈珣覺得可惜,這梅樹用色,可比那幾間畫廊畫肆裡的上品鮮活多了。
不過現下她自顧不暇,需要趕緊找到落腳之處。
她拿出碎銀,想買幾個饅頭。
大娘連忙說道:“不用那麼多,隻要幾個銅闆就行。”
這下該輪到沈珣犯難了,以前出門何時需要自己帶銀子。
于是她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大娘,你可知哪處有賃房子的牙人?待我将銀錢找開,再回來尋你。”
“我跟姑娘有緣,這幾個饅頭算大娘請你的。”大娘指着碑樓外的另一邊道,“想尋牙行,出了牌樓往右邊走,到第三個路口邊上那家便是。”
沈珣不能平白受惠,隻能暫時記着,再次行禮道:“多謝大娘。”她實在太餓了,迫不及待将饅頭塞進肚子裡。
大娘望着那道瘦弱的身影,心裡頓時生了恻隐。
牙行的老潑婦是出了名的吸血蟲,那姑娘看着可憐,一人隻身前往,怕是會被狠狠吸一頓血。
大娘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下了決心。
“姑娘,姑娘——”
沈珣停住腳步:“怎麼了?”
“姑娘,你若是不嫌棄坊間簡陋,我家倒是有房子可以租,牙行那些個,個個都精明着,你去了隻怕是要吃虧。”
沈珣本就不懂此間道理,聽罷這話,連忙答謝道:“太好了,有片瓦遮頭就行。”
——
之後,沈珣在街市上買了些筆墨紙張,又觀察了許久,待黃昏時再與大娘一同歸家。
路上,沈珣得知大娘夫家姓葛,大家都叫她葛大娘。
葛大娘早年喪夫,唯一的兒子也于三年前跟人南下行商,沒了蹤迹。
無意掀起陳年往事,沈珣不懂怎麼安慰人,聽完也隻得沉默。
二人來到東四街下一處低矮的河邊棚屋區,葛大娘利索地打開院門。
借着黃昏,沈珣看清了屋舍結構。
這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一進小院子,有兩間房間,院子裡除了土竈和水井,還養着不少花。
雖然環境潮濕簡陋,但是看得出來主人用心打理過。
“姑娘,房間在這邊。”葛大娘開了門,卻盯着鑰匙看了許久,“這是我兒以前的房間,已經許久不住人了,待會我跟你一起打掃一番,環境簡陋,希望你不會嫌棄。”
沈珣已經很感激:“已經很好了,大娘簡直救我于水火。”
大娘連忙擺擺手,自顧自出去為她打水清潔。
——
入了夜,躺在床上,沈珣突然想起昨日那位——故人。
他是如何認出來的?
他都看見了嗎?
原來十載流年不過刹那,她已經忘了那個人長什麼模樣,隻記得他滿身渾濁,身形落拓。
後來她看形形色色的人,行邁靡靡肅肅,從人海裡倏忽而過,隻需一眼,便知都與舊時那匹小馬不同。[2]
這樣微不足道的恩情,應如雪泥鴻爪。
她若是接了,便是挾恩。
無心睡眠,她起身開了窗戶,河邊的風帶着淡淡腥氣湧入鼻間,一下便将半點剛剛湧起的情緒吹得幹幹淨淨。
或許真如一心大師所說,失了心竅吧,零落至此,她竟然覺得這日子,倒也不是完全沒法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