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下來時,正見沈珣被陳琦拽着手腕站起來。
“巧言令色,光憑辱罵錦衣衛這一點,就夠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為何要污蔑于我,莫非是說剛才那幅畫?”沈珣吃痛,身形不穩,言辭卻毫無懼色,“是狗,便畫不出人的模樣,六歲小兒亦懂的道理,還要我來教?”
恐吓不成,反而又被奚落一頓,陳琦惱羞成怒:“我看你是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如果你敢殺我,在沈家就動手了,大人。”
陳琦忽然露出一個陰冷的笑。
“說得好啊,你倒是提醒我了,這裡不是沈家,隻不過殺了區區一個沖撞錦衣衛之人,在座之人皆是見證,我看誰能幫你。”
階梯上,徐安三步并作兩步跳下來,驚動了衆人。
他走上前去,語氣懶散:“我說陳琦,夠狠的,都抄人家了還不肯放過,讓這麼多人跟着欺負一個孤女,怎麼,還嫌在诏獄不夠丢臉嗎?”
陳琦冷冷看了來人一眼。
“徐安,你怎麼在這?”
他一把甩開沈珣,沈珣立馬退後幾步。
“怎麼,來喝個酒還分三六九等啊?”
徐安走過去,背對着沈珣,拿出令牌。
北鎮撫司鎮撫使一位懸空已久,目下呼聲最高的兩人便是千戶林衍與何靖川。
兩人各自分營,一向勢同水火。
陳琦隸屬何靖川手下,此刻雖有不滿,亦不敢随意對林衍手牌發難。
他臉色形同豬肝,卻又不得不拱手退讓。
徐安轉身對沈珣道:“沈姑娘,有人囑托我來跟你說幾句話。”
“什麼?”沈珣眼神冰冷,顯然已經将他歸為陳琦一類。
徐安盡量和顔悅色,細細想着林衍那番話:“他說……”
——“十年前于埠城返京,幸得同路照看……”
“十年前于埠城返京,幸得同路照看,今日風急雨大,願以傘相贈。”
沈珣眼眸清明片刻,轉而又覆上寒霜,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既是故人,正好,替我做個見證。”
“……”
徐安徹底疑惑了。
——
風急雨大,裹挾着諸般不平事,驚動檐下不安的黑鴉。
二樓客座上,徐安一臉疑惑地上來,将那幅群犬争吠圖放至衆人面前。
他撓了撓頭,說:“大人,我怎麼瞧着,那姑娘好像不記得你了?”
林衍拿起那幅畫看了一眼,沒說話。
徐安繼續說道:“那姑娘真真一神人,都那般境地了,她不求我救她,隻求我做個見證。”
“什麼見證?”
“證其畫骨,甯折不彎。”
“……”
餘下衆人互相看着對方,皆一凜。
“現在人呢?”
“剛剛杳娘子出來,将她帶走了。”
杳娘子,樂安坊的掌櫃,平日迎來送往,傳聞其背後之人手眼通天,連達官顯貴也會給她幾分面子。
“要将人帶來嗎?”
林衍不語,又過了片刻,他放下杯盞,人剛起身,便見杳娘子端着酒壺上來。
“林大人,這就走了?”
林衍沒回答,繼續朝階梯走去。
“那姑娘已經走了。”
杳娘子叫住他,放下酒壺,快步走到林衍跟前。
“她性子剛烈,不願意低頭,奴家見是大人你的朋友,便擅自做主将她領走了,可她不願意久留,我也沒有辦法。”
杳娘子擡眼看林衍,隻見那多日不見的冷峻面容上又多了幾分疏離。
她笑容一僵,問道:“莫非是對大人很重要之人?”
“算不上,多年前一筆人情債罷了。”
林衍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
雷電擦出天光之際,一隻離巢低飛的黑鳥掠過暴風雨沖進雨夜。
沈珣站在檐下,見到路燈映出它的最後一抹孤勇。
她抱緊了自己濕漉漉的小包袱,隻覺得十六年來的人生從未如今日這般疲憊。
眼睛幹澀至極,卻流不出淚來。
潘家提親那日,祖父氣憤不已。
“君子當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笃行,那種浪蕩子,竟也敢踏入我沈家家門。”[1]
彼時她聽得多了上京城纨绔公子的風流事迹,反而并沒有多生氣。
“君子死社稷,不該死床帷,論文史書畫,我亦是女君子。”
如今潘如亥那群人将她原本的後路堵死了,但沈珣并不後悔。
——
翌日,東四碑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