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
時逢節近驚蟄,春寒料峭,水月客棧後院廂房内燈火通明,映得窗紙一片暖黃。
一張泛黃的夏國輿圖在簡陋木桌上鋪開,邊緣卷翹,墨迹陳舊。沈今生指尖重重按在代表皇都盛京的位置,語氣凝重:“盛京是龍潭虎穴,王勉身為驸馬,又是新科狀元,身邊護衛森嚴,更有馮青烈那隻老狐狸在暗處窺伺。單憑你我二人,硬闖無異于以卵擊石。”
蕭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動作,最終落在輿圖西南角——一片被朱砂粗粝圈出的山巒疊嶂之地:雲州。遠離中樞,窮山惡水。
“所以,我們需要勢?”她問。
“不錯。”沈今生斬釘截鐵,“馮青烈與王兆興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緻使沈家蒙冤,這隻是冰山一角。夏國如今,苛政猛于虎,民怨早已沸騰。西南邊陲,山高皇帝遠,官府盤剝尤甚,正是義軍蜂起之地。”
“你想借起義軍之力?”蕭甯心念疾轉,思路豁然貫通,“以沈家冤屈、王馮罪行為引,投身其中?借其力近王勉,甚至……攪動這潭死水?”
“不是利用,是合作,更是複仇的必經之路。”沈今生糾正,目光如炬,“沈家的仇,是千千萬萬被壓迫者血淚的縮影。王興兆、馮青烈代表的腐朽朝廷,是義軍天然的敵人。我們的目标一緻。隻有融入這股洪流,才能撼動那看似堅不可摧的根基。在盛京附近起事是找死,唯有在雲州這樣的地方積蓄力量,才有燎原的可能。”
“好。”蕭甯再無半字猶疑,霍然起身,衣袂帶風,“收拾行裝,即刻啟程,雲州!”
目标明确,無需贅言。
幹糧、銀錢、緊要物事迅速打點妥當。沈今生換上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行商服,刻意壓低的鬥笠遮去大半容顔,斂去那份過于清冷的鋒芒。蕭甯荊钗布裙,發髻簡單挽起,臉上薄薄一層塵土,掩去了遼國貴婦的明豔光華,隻餘下幾分尋常婦人的溫順與風霜。
天光未透,水月客棧後門“吱呀”一聲輕啟,潮濕的晨霧瞬間裹了上來,在狹窄的後巷彌漫。
兩匹健壯的快馬噴着白氣,烏遷沉默地立于馬側,缰繩緊握。他看着沈今生,這個他一路護持又時常拌嘴的徒弟,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最終隻凝成一句沙啞的低語:“保重。”
沈今生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落,對烏遷颔首:“照看好此處。”她指的不僅是客棧,更是她們可能歸來的落腳點,是這亂世中一個微小的、尚存溫情的坐标。
蕭甯緊随其後,利落地躍上馬背。
“駕!”一聲輕叱,馬蹄踏在濕滑的青石闆上,清脆急促的哒哒聲瞬間撕破晨霧的寂靜,向南疾馳而去,很快被濃霧吞沒。
千裡南行,路險且艱。
兩人晝伏夜行,專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徑、荒廢的古道。沈今生對追蹤與反追蹤之術極為精通,總能憑借敏銳的直覺和過往的經驗,提前避開官府的關卡和可能出現的眼線。蕭甯的騎術與韌性也出乎意料的好,長途跋涉的辛苦并未讓她有絲毫怨言。
途中并非一帆風順。一次在荒野山嶺間一間破敗的野店打尖歇腳,幾個喝得醉醺醺的衙役歪歪斜斜地闖了進來。他們一眼便瞧見了雖然刻意遮掩但難掩風姿的蕭甯,頓時淫心大起,言語輕佺下流,甚至借着酒勁動手動腳,一隻髒手徑直抓向蕭甯的手臂。
沈今生眼神一冷,未等蕭甯發作,手中半截竹筷脫手而出,化作一道灰影,“噗”地一聲,竟将那衙役的手掌狠狠釘穿,直透他身後的油膩木柱,鮮血瞬間湧出,順着斑駁的柱身蜿蜒流下。
“啊——!”殺豬般的慘嚎炸響。
其餘衙役酒意全消,駭然失色,驚恐地看着那個一直垂首沉默、仿佛無害的行商,此刻周身散發的寒意,比野店外的山風更刺骨,那雙擡起的眼,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滾。”一個字,冰渣般砸落。
衙役們魂飛魄散,拖起慘叫的同夥,連掉落的腰刀都顧不上撿,屁滾尿流地消失在門外。
店主早已癱軟在櫃台後,抖如篩糠。
沈今生抛下幾塊碎銀,拉起蕭甯快步出門。身後,隻餘野店死一般的寂靜,柱上那截染血的竹筷,兀自震顫,滴落着刺目的猩紅。
“你的傷……”蕭甯擔憂地看向沈今生方才發力擲出竹筷的左肩,那裡包紮的白布隐隐透出一點新的紅暈。
“無妨。”沈今生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松開,語氣平淡,“皮外傷罷了。趕路要緊。”
越向南行,沿途景象愈顯瘡痍。破敗的村落,荒蕪的田地,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夏國的瘡痍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官府的催稅告示貼在殘垣斷壁,字字如刀,兩人偶爾能聽到低低的議論,關于“雲州陳将軍”如何帶領赤焰軍劫富濟貧,攻打貪官府庫,官兵如何兇殘鎮壓……赤焰軍,正是她們要尋找的那支義軍的稱号。
而那位“陳将軍”,名為陳拓,據聞本為邊軍哨長,因不堪上官克扣軍饷、屠戮抗稅百姓,憤而率親信反出軍營,遁入雲州茫茫群山。
他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誅暴夏,安黎庶”為号,憑借天險地利與彙聚的流民怒火,硬生生在帝國西南撕開了一道裂口,朝廷數次圍剿,皆因山險林密、糧草難繼而折戟沉沙。
陳拓之名,在雲州乃至周邊數州,已成一面獵獵燃燒的旗幟。
這些消息讓沈今生和蕭甯精神一振,也更加快了行程。
半月後,風塵仆仆的兩人終于抵達了雲州地界,根據沿途打探到的模糊信息,赤焰軍的主力,可能隐藏在險峻的黑雲嶺深處。
“看來,就在前面了。”翻過一道陡峭的山梁,遙望前方更加險峻、雲霧缭繞的連綿山脈,沈今生勒住馬缰,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通往黑雲嶺腹地的路,已非人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