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檀月刻意壓低卻難掩緊張的通報:“聖上,東方監正到了。”
“宣。”玉珂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脊背卻挺直了幾分。
沉重的殿門被兩名内侍無聲推開。
風雨的氣息裹挾着一股潮濕的寒意瞬間湧入,吹得殿内燭火一陣搖曳明滅。
在這光影晃動的門洞中,東方青的身影顯現出來,寬大的道袍被雨水打濕了下擺和肩頭,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于瘦削的身形,濕漉漉的頭發有幾縷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更添幾分狼狽。
然而,他那雙眼睛,在踏入禦書房門檻的瞬間,便已褪去了丹房裡面對何承時的癫狂與陰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混沌與清明交織的平靜。
他腳步有些虛浮,走到禦案前數步之地,深深躬下身去,寬大的袖子幾乎垂到地面,姿态恭敬得無可挑剔。
“臣,東方青,叩見陛下。”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又像是耗盡了心力,“深夜冒雨召見,不知聖上有何急務?”
“急務?監正這份密奏,便是天大的急務,兇星應劫、煞氣沖霄、神兵初成……監正倒是給朕解釋解釋,何謂神兵?朕的江山社稷,何時需要靠一把沾滿煞氣戾氣的兇刃來維系了?”玉珂猛地一拍禦案,堆積的奏折都震得跳了一下,那份密奏更是被她的袖風掃落在地,攤開在東方青低垂的視線前方。
東方青頭垂得更低了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女帝話語中蘊含的巨大信息量——她知道了,知道了洛邊村的關鍵,知道了何承的作用,甚至……知道了他的意圖。
這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他需要評估女帝此刻的怒火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聖上息怒。”
“聖上欲肅清朝堂,掃平四境,乃至……開疆拓土,成就前人未竟之偉業。然,權貴盤根錯節,敵國虎視眈眈,凡俗刀兵,終有力竭之時,人心算計,亦有窮盡之處。但此兇劍不同,她非人,乃天劫化身,她的劍鋒所指,非是凡俗阻力,而是……直接斬向那冥冥中阻礙聖上宏圖的天命氣運,滌蕩寰宇,重塑乾坤!”
他越說越激動,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态的潮紅,眼中那點理智的光芒幾乎要被瘋狂的火焰吞沒。
“是嗎?”玉珂神色冰冷,難窺情緒,“在你眼中,人命隻是塵埃?沈今生,也隻是你口中一把用來斬斷天命枷鎖的劍?”
她緩緩站起身,繞過禦案,一步步走到東方青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眼神銳利如刀,“東方青,你的職責,是觀測天象,推演國運,而非替朕決定兇劍該斬向何方,更不是替朕決定,誰該成為熔爐裡的薪柴,洛邊之事,朕暫且記下。至于沈今生……”
“到此為止,朕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她的煞氣、她的力量,如何運用,何時運用,是朕的意志,而非你的天命,聽明白了嗎?”
東方青喉結滾動,最終将頭顱埋進地磚般地叩首,所有的情緒化為一聲喑啞的、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回應:
“臣……明白。”
“很好。”玉珂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關于如何安撫這把劍,如何引導她的鋒芒,明日之前,給朕一個切實可行的章程。朕要的是她能為朕所用,而非失控反噬。至于你那些天劫、熔爐的瘋話,朕不想再聽到第二次。退下吧。”
禦書房内死寂無聲,隻有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以及窗外風雨更顯凄厲的呼嘯。
東方青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雙手撐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向後挪動了半步,拉開了與玉珂的距離。
然後,他極其标準地再次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臣子禮,寬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他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
“臣,告退。”
說罷,他後退着轉身,一步步離開了禦書房,步伐在雨水滂沱中顯得有些急促,内侍一路殷勤打着傘,護送他安然離宮。
禦書房内複歸寂靜。
檀月一直屏息垂手侍立在側,此刻才敢悄靠近,拾起地上的密奏,用一方素白絲帕仔細拭去上面的點點水漬,容不得有半點玷污,恭敬地放回禦案,輕聲提醒:“聖上,夜深了,可要去歇息?”
禦案上,玉珂的手肘撐在案沿,雙手捧着頭,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視着滿案朱紅墨迹。
良久,她發出一聲幾不可察的歎息。
“不辭呢?”
“回禀聖上,”檀月的聲音放得更輕,帶着十二萬分的謹慎,“不辭大人……一直在殿外候着,風雨未離半步。”
她頓了頓,補充道:“聖上未傳喚,不敢擅入。”
玉珂沒有立刻回應。
窗外風雨聲似乎小了些,但檐下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闆,一聲聲,清晰得令人心煩。
“讓她進來。”
“是。”
檀月話音剛落,殿門已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風雨的濕冷氣息又一次鑽入。
不辭的身影融入殿内陰影,她依舊穿着那身毫無裝飾的黑色勁裝,勾勒出利落的線條,臉上覆蓋着冰冷的銀質面具,隻餘一雙沉靜得過分的鳳眼在燭光下顯露,周身帶着殿外風雨的寒氣,發梢和肩頭微濕,單膝跪在禦案前數步之外。
“屬下在。”
“近前來。”玉珂靠在龍椅上,一手支着額角,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