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答案屬實太過出乎意料。黎蘇蘇震驚得半晌不能言語,許久才小心翼翼問:“你能做到幹擾邪骨?”
“曾經不能,隻是單方面受其挑唆。可是自從上次逼迫它吐出夢妖之後,我發現原來我也未必不能反制于它。”
見澹台燼言語如此坦然,她颔首沉吟片刻,方道:“我可以再問你兩個問題嗎?”
“當然。”
“邪骨究竟在你體内何處?”
長久以來無數次暗自揣摩的疑問,如今竟就這樣當着本人的面問出了口。黎蘇蘇尚自怔忡間,自己的手被對方冰涼的長指拾起,緩緩引至心口處,輕輕扣了兩下。
“就在這兒。”
黎蘇蘇的指尖感受到薄薄衣料之下那尚未拆除的繃帶和肋骨深處那輕促的心跳,渾身的汗毛漸次奓了起來。
邪骨,世間一切苦厄與罪業的歸宿,魔神的根骨和力量源泉,就埋在這方單薄的胸膛裡。
黎蘇蘇的指尖顫了顫,卻并未将手抽回來,反而攤開手掌,輕輕地貼在了上頭。
她忽然想起,那個雪夜她剛将他從凍死邊緣救回的時候,他也曾有過一模一樣的舉動。原來早在一開始,他便已引着她觸碰了謎底。
好大的膽子。
他不知道她是來殺他的嗎?他知道。
不知道将那麼鋒利的玉簪刺進心口可能會死嗎?也知道。
“澹台燼……”她眼中灼熱,開口竟說不下去。在他原本的那個紅塵,自己為除邪骨究竟對他做過什麼?為何他心中竟無生念,三番五次地自毀?
第二個問題,她原本欲問此間困局可有解法,但如今她已不想問了。桑酒說,毀去邪骨,他也會死。想來上一世她最終沒有成功。也幸虧,沒有成功。
“蘇蘇,我沒事。”澹台燼輕道,“我從小就與這東西相處,早已習慣了。你……别哭。”
黎蘇蘇聞言飛快地抹幹眼睛,故意問了别的事:“邪骨為何,會對荊蘭安的血起反應?”
這看似無心的一問,實際上十分敏銳。澹台燼不由得微微擡起眼睫,略帶贊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或許你已經從别處聽說了,我出生後被丢棄在冷宮無人照管,待到荊蘭安她們尋來時,已然與死無異。是她咬破指尖逼出血來喂我,我才得以活命。那時我自然還沒有記憶,長大以後總聽她們提及此事,便也習以為常,竟就這樣過了一生,也未曾察覺此中蹊跷。直到幾日前,蘭安他們将我從葉府帶出,再次如法炮制以血飼我,引得邪骨蠢蠢欲動,我這才猛然醒悟。邪骨可為妖魔之血所供養,然而凡人之血于它應無任何益處才對。荊蘭安的血既能兩度救我于瀕死,隻能說明一件事。”
“——荊蘭安,她是魔?”
澹台燼彎了彎嘴角,歎道:“不錯。我曾在逍遙宗的藏書閣中讀到,萬年前魔族與人族尚未全然分隔之際,也曾有過一段混居通婚誕育子嗣的時期。如今時移世易,魔族留在人間的血脈已十分稀薄,許多人即便繼承魔血,生來也與凡人無異,自身對此未必知情。或許,蘭安便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竟然是這樣……所以你才放心讓她孤身去闖龍潭?”
“蘭安救女心切,心緒劇烈激蕩之下先天魔血之力或可覺醒。況且也不算孤身。她帶走的那一隊月影衛本就與她同氣同心,會幫她的。”澹台燼朝後靠在枕上,疲倦地搖搖頭,“此番趕去,或許還來得及。至于救不救得成,我也管不了了。蘇蘇,我生來無情,心中本就沒有像你那麼多的善念。荊蘭安欺我叛我,我雖不想再親手殺她一次,可也做不到主動為她周全。況我今生已無妖力傍身,亦無根骨修習仙法,許多後事我即便知曉也無力改變什麼。唯今所念,無非早日設法取出你眼中魔器……”
話音未了,已被一陣悶咳打斷。黎蘇蘇眼見他咳得辛苦,情不自禁伸出手來一遍遍撫他清瘦背脊:“不說了,歇着吧……我都知道。”
廿白羽推門正撞見這麼一幕,頓時糾結起這邁進去的一條腿是不是該收回來。他把随行兄弟們搜刮了一圈也沒找到什麼合适的零嘴,隻摸來幾根甘草攥在手中,也不知能不能交差。
黎蘇蘇倒是很坦然地招呼他進來,言說那藥也不必吃了,少喝兩口苦藥湯,沒準還能省下胃口來多吃兩口飯。
“把這個嚼了,止咳平喘。”黎蘇蘇接了甘草塞給澹台燼,又補充道,“甜的。”
澹台燼默默銜在口中,确有絲絲甘甜彌漫開來。
“蘇蘇,你元神剛剛複原,别随我熬着,回去休息吧。”
“我一覺睡了那麼久,現在一點都不困。”黎蘇蘇挨着他坐,矮桌推到一旁,回身将兩人身後的靠枕打理平整,“托桑酒的福,那東西再沒鬧過,眼睛也不疼,好久沒這麼神清氣爽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說着自然地蹭掉鞋子,将雙腿蜷上來,放松靠坐在床頭。連日來的戒備終于煙消雲散,二人之間的氣氛仿佛回到了當初在葉府養病的時候。澹台燼偏着頭看她,下颚微微縮了縮,掩去眸中一抹水光。
他燒得實在有些厲害,又被心口的灼痛攪得卧不下去,生生坐了這半宿,确實已有些撐不住了。索性放任自己,小心翼翼依向那纖細肩頭,緩緩将重量交付過去。
“就算取不出來,也不要緊。”
朦胧之間,聽見她的聲音輕撲在耳畔。
“澹台燼你看。你是魔胎,我是妖女,你有邪骨,我有魔器。我們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