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酒走後,黎蘇蘇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她看到一條威風赫赫的蛟龍,翻飛在雷雲霹靂之間與魔兵殊死搏鬥,終将無間烈火化作下界一場潤物春雨。生于諸神隕落的時代,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神明。她憧憬地仰望他的背影,直到他微微轉過臉來。
映入她眼中的神明,長着澹台燼的樣子。
醒過來的時候眼角是幹的,可整個身心卻充盈着仿佛哭過之後的疲倦與清明。桑酒叫她問問自己的心。
心的回應,仍舊是……澹台燼。
白日裡她透過桑酒的眼睛看他,那感受十分奇妙,仿佛置身其中的旁觀者。他那麼生動,溫柔,看向她的時候,烏黑的眼睛裡總是藏着許多欲說還休。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對這個近在眼前的人生出思念來。
澹台燼的房間與她緊挨着,走到門邊便聽見外面有人在低聲交談。
“主上還是不肯吃藥嗎?”
“是……首領你想想轍,别說吃藥了,連晚膳都沒用,這會子又燒起來,人怎麼扛得住。”
“我進去看……”廿白羽話說到一半,忽見黎蘇蘇從房中走出來,生硬地咽下話頭準備叫人,“……呃……”
情況有點複雜。
眼前這姑娘,明面上是葉二小姐,可按他家主上的說法,真身又不是什麼葉二小姐。卡在到底該叫葉二小姐還是不該叫葉二小姐這一件上,廿白羽舌頭打了結。
“叫我蘇蘇便好。”黎蘇蘇先行開口,解了他的舌頭結。
“蘇蘇姑娘。”廿白羽微微颔首算是見禮,繼而轉頭對小弟道,“帶姑娘去夥房用飯。”
“不是……”
“還是你想在房間吃?那我着人把飯菜送過來。都是主上早就吩咐備着的,姑娘且回房稍候便可。”
“别忙,我不餓。”黎蘇蘇給安排得一陣頭疼,隻得攔住他,“先告訴我,澹台燼怎麼了?白天不是還好好的?”
主上明明交代說人一醒來便擺飯,睡了這麼久一定餓壞了。眼下人是醒了,看着還挺精神,可這一句“不餓”倒把廿白羽整不會了。幹杵着半天才答話道:“許是身上傷口未愈的緣故,主上這幾日一直發低熱,吃不下東西又暈船,到了夜間熱度轉高,總也睡不好。”
“我剛聽見,他不肯吃藥?”
“嗯……”
黎蘇蘇略一沉吟:“可有梅子、杏脯之類酸甜解苦的東西?”
“啊?”廿白羽有些為難。船上食水衣物儲備倒是充足,常用的工具、藥材之類也都齊全,唯獨這種哄女孩子用的小零嘴卻并未裝備。畢竟他們一行人除了大司祭,連女子都沒有。隻得掙紮道:“這是桂枝湯,裡頭配的都是些生姜大棗什麼的,不苦的。”
不苦?黎蘇蘇懷疑地盯着那黑乎乎的藥碗看了一會兒,幹脆端過來自己嘗了一口。
……呃。還不如苦。
看着她小臉皺成一團,廿白羽決定還是去四處搜刮一圈,萬一哪個月影衛兄弟藏了私貨呢。
屋内陳設與黎蘇蘇自己那間相同,船上一切從簡,靠裡擺了張輕便的竹床。澹台燼卻沒躺着,而是憑着床上矮桌,撐了額頭歪在那裡。未束的烏發從肩頭散下來,同靛藍衣擺一并繞身堆作一泓。
平素對響動異常敏感的人,此時卻連有人挨到近旁都沒能察覺。黎蘇蘇在他對面蹲下,見他眉心蹙得極緊,眼尾一抹倦紅,青絲憔悴,幾縷勾勒在面頰。油燈一豆點在桌角,深深淺淺掩映人的吐息。
他看起來那麼清癯疲憊,實在不似外表這十七八歲的少年。黎蘇蘇心想,或許上一世,他過得真的很苦。邪骨加身嗎?她被魔器盤桓體内數日便已不堪其擾。平白蒙冤嗎?如今她也算經曆過一遭了。可他曾經的每一日每一夜,似乎都是這麼熬過來的。
魔胎何辜,隻因身負邪骨,便注定了不得好死,亦不得安生。
若非桑酒出現,她險些以為那不惜殺仙取髓煉制魔器的人是她自己,将這些痛楚全數歸因于他,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而他,卻在一心籌劃着救她。
萬幸萬幸,沒有一錯再錯。
微微晚風簇浪,外間似有細雨。船身方一搖晃,澹台燼便從淺眠中驚醒。他看見黎蘇蘇在他面前,一時卻隻當是夢境,目光漫渙着落在她身上,煙霏一般遙遠。
幾息既過,他看見對方起身靠近,柔軟微涼的手掌覆上他燠熱的額際,他方才遲緩地回過神來。
“蘇蘇?”
“發燒了。”黎蘇蘇低頭,與那雙浮着薄薄水霧的黑瞳對視,“怎麼不吃藥?”
澹台燼默了半晌,錯開視線道:“那藥沒用。”
“你怎知沒用?水上濕寒,你身子又弱,喝些解表發汗、調和營衛的藥總是有好處的。”
“我發熱不是因為風寒。”澹台燼扶着黎蘇蘇小臂,拉她在床邊坐定,“荊蘭安喂我喝下指尖血,這幾日來,邪骨時刻都在伺機吞噬那血中的力量。我不想遂它的願,有意阻撓,因此才會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