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柚教米團寫字,米團認認真真盤坐聆聽,豎眉橫眼、張揚五抓下筆,濺了蘇柚一臉一身墨汁。
要有長進也就罷了,關鍵米團這字依然頑固得斷手長腳、七拐八彎、狗屎搬家,直沖人天靈蓋。
蘇柚的書法可是師從“醉書三千裡日月”的清峰上人吳清子,書法不露鋒芒,内藏肅穆之氣,字裡行間透着日輝月影。
看着米團的字,蘇柚捂着天靈蓋直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試了幾次,蘇柚便放棄了教練字,改為教畫符咒。
蘇柚與米團在桃外竹林三兩枝面對面盤腿坐下,蘇柚伸手,接住緩緩飄落的竹葉,遞給米團,道:“記住,竹葉不可破,集中意念,一氣呵成,不可有絲毫雜念,不可停頓,熟記口訣。”
米團接住竹葉,俯在一塊石頭上,提筆奮筆練習,畫一葉破一葉,破一葉換一葉,一會兒地上堆滿了被毛筆劃開的“大”字竹葉,可憐的竹葉,生生揚天長嘯變成了冤死之屍。
蘇柚搖搖頭,側身躺下,左手掌支頭,右手搭腿,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蘇柚眼前爆出一片白光,記憶瞬間盡失,仿若陷入空茫太虛。
待意識慢慢清醒,隻見自己身處大蒼山椿樹林裡。
但又不像!
一木曆春秋,一葉滿乾坤。以前的大蒼山顆顆椿樹常年莖稈粗壯,枝繁葉茂,樹冠直沖天際,仿佛有無窮無盡的生命綿延。眼前的椿樹林,根莖連地拔起一人高,莖稈高直粗壯蒼白幹枯,倍感凄涼。
一棵大樹的根莖中間,夾着一個白衣道人,相貌平凡、面色枯槁,仰頭茫然望天,鮮血染滿白衣,卻神情淡然。
蘇柚恍恍惚惚上前,低頭看着這人,道:“師父。”
吳清子看着蘇柚,嘴角微微揚起,道:“近來可好。”
蘇柚緩緩跪下,道:“師父為鎮壓冥獸,魂魄被困在這樹根裡多年,徒兒不孝,不能解師父痛苦。”
吳清子淡淡道:“都已經死了的人,無歡喜,亦無痛苦。”
吳清子如以往話音溫和平穩,可蘇柚卻從中聽出愁苦之意。
蘇柚道:“可是師父這樣就不能入六道輪回。”
在被貶谪的七年裡,蘇柚每每想起此事,呼吸難以繼續。
吳清子道:“就算進入六道輪回,忘記了前世之事,來世的那個人就不是我。大蒼山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能日日夜夜守在這裡,才是我的歸宿。”
蘇柚道:“都是我害的。”
吳清子道:“大蒼山注定有此一劫,你隻是個引子,不是你也會是别人。”
蘇柚一時凝噎,竟不知說什麼好。
吳清子道:“以前我教你修劍,卻疏于修道,以為你天資極高,終有一天能自行悟道。今日望你面色已無過往的暴戾之氣,多了清靜無為之心,為師甚感欣慰。”
吳清子用手指指向緊挨着地面的樹根,道:“你的劍在這裡,為師幫你收起來了,現在歸還于你。”
蘇柚看向樹根,搖搖頭,像是躲避仇人一樣,不肯上前拔劍。
當年他墜入心魔,用這把劍殺害無辜之人,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仗劍千裡的劍修。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吳清子把劍交給他,他心裡隐隐不安。
吳清子看出了他的猶豫,道:“劍隻是萬物之一,所有萬物皆本自具足,在于使用他的人而已。你不必太過介懷以往的事,而失了後來之心。我希望,你會有一天歸來取的。”
吳清子仰着眸子望了望蘇柚,面色似乎更加枯槁了,像殘破的樹葉,又道:“不過,你以靈見我,可不大好,早點回去,下次别再來了,我現在送你出去。”
他無力地舉起兩指,在空中劃了一道符推向蘇柚。符咒發出的白光讓蘇柚瞬間白目,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開,再睜眼,又回到了桃外竹林三兩枝。
米團正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搖着蘇柚身子,喊道:“師父,你終于醒了,我搖了你半天。”
蘇柚心裡像被塞了棉花難受,心緒還在幾千裡外的大蒼山中,一時找不到北。
半晌,他起身撿起幾張米團畫的符咒,看見一張竹葉上的符咒居然錯了好幾筆,一個清心咒活生生變成了四不相的出靈符,與他的夢境結合,居然讓他出靈到了大蒼山師傅魂魄之地。
以前誇米團有畫符天賦是安慰他,沒想到他這麼一點小小的鬼力畫出的符咒,居然能讓他這個修道多年的人出靈,真是後生可畏。
但是,出靈可是損魂魄的,米團又不知道怎麼歸靈,要不是師父,他險些不能回來,變成大蒼山一縷孤魂。
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可不想死在沙灘上。
蘇柚道:“你的心至真至純至善,下筆又心無旁骛,是極佳的畫符之才,以後需勤加練習,但你對符咒大小禁忌和門道一竅不通,又喜歡别出心裁,以後沒有我在,不許畫任何符咒,知道嗎?”
米團似乎之聽見了“畫符之才”這四個字,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
蘇柚盤坐,拿起一片竹葉,重新教導米團畫符。
正教着,空靜竹林裡,忽聽一陣淩亂的重重的踩葉聲越來越近。
蘇柚平日最喜安靜,特别是教學時,正微微惱着,擡頭望去,瞳孔放大,心中一驚,仿若見了鬼魅,見了鬼魅都沒這麼怕,丢下身後的米團,起身拔腿就跑。
他在竹林一路狂奔,腦中不停地想,他怎麼來這裡?是來抓我的?是來叙舊的?我現在沒這麼重要吧?
他邊想邊跑,不一會兒,腳步漸漸放緩,心道:“我怎麼會想到他來叙舊?我這又是跑什麼啊?”
他摸摸後腦勺,原地找了個溪水照了照鏡子,膚色白皙,溫雅如昔,隻是疾速奔跑後發絲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