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醜在乞丐們的推搡下聽完，繃着嘴唇轉身就走。

“哎——！”富豪在身後不滿地提高聲量。

賀斂追出來抓她，不停地拉她拽她，“五個肉包子，你知道現在幹什麼活計能換來五個肉包子嗎！”

李醜怎麼走都甩不掉賀斂，賀斂掐着她逼她，“明卿你在傲什麼？留着你那筆剛如鐵畫的字明天去寫‘願終身役’嗎！”

“再不過來我們走了！”富豪的小厮在裡面喊着。

賀斂其實也心疼她，可是看着她眼裡漸滲的水氣，仍然狠心說道：“日後這樣的事多着呢，你要是這都受不住，不如趁早回家去！”

李醜走回去了，那包子攤旁邊就是賣字的攤子，筆墨已經備好了，李醜躬身握起筆。

乞丐們全在嘈雜擁擠，顯然是不服她用幾個字就能換五個肉包子，故意給她搗亂。賀斂挨到近前，還不忘貼耳叮囑着，“字别寫得太好，詩也要淺顯。”

李醜把筆斜斜地握着，字迹笨拙地寫出一行行詩：

四序晚以迫，冬氣肅天地。

浮雲飄飖來，玄陰終未霁。

孤心奮多感，豈獨念生計？

褰裾将何遊，禹迹望迢遞。

……

賀斂讀到這裡，站起身背過臉不忍卒讀了。她們兩個自幼一起讀書，才華不分伯仲，隻是一個甘受胯下之辱，一個不願為五鬥米折腰。

李醜寫罷一整個長篇，起身遞給那個包子鋪旁的富豪。

圍觀的乞丐已經陸續散了，他們眼看着李醜的筆爬滿一行又一行，全是看不懂又不一樣的字，心裡也覺得這包子給他就給他吧，不是自己能搶來的。

那富豪撐着紙看去，他本料想這癞子乞丐會寫的是打油詩順口溜，沒想到文绉绉正經得很，好些個字他都不太認識，便不太樂意起來，心知又碰上了那種家變落魄的昔日大家子。

他本是想拿乞丐取樂的，卻好像被乞丐瞧不起了似的，于是隻掏錢換了一個包子，丢到李醜臉上，把紙墨也丢下，帶着小厮們揚長而去。

賀斂有心想安撫李醜，躊躇兩下，還是急急地去追富豪了。

李醜的手接住從臉上掉下來的包子，低頭盯着看。道兩旁蹲着的乞丐們也都把眼瞅着她。

“.…..要要。”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從李醜腳邊弱弱傳來。

李醜垂眼看去，是一個堪堪高過她膝蓋的小女孩，四肢瘦如麻杆，唯有腦袋和肚子大，破布衣裳緊緊繃在隆起的肚皮上，好多窟窿。

李醜第一時間環顧四周，想要給她找父母，可是很快回過味來，這世道下很少有流民還會帶着女孩，大的都被賣出去了，她這樣小的賣不出去，就會被丢在路上。

這兩天見識下來，李醜知道這女孩的肚子是餓大的。

“要要。”小女孩一雙大眼睛盯着李醜手裡的包子，自己伸出來兩隻小手捧着，像是和路邊乞丐學來的乞讨手勢。

她一張小臉髒兮兮的，隻有嘴角兩邊嫩白，李醜猜是流口水流的。果然，小女孩執着地看着包子，嘴角又流出亮亮的口水來。

李醜把包子遞給她。

有路邊的乞丐蹲身半起，李醜銳利的目光刺過去，他就又蹲下了。

再轉回頭的時候，包子已經渣都不剩了，李醜看着女孩空空如也的小手又捧起來，“要要。”

李醜疑惑地伸手指掰開女孩的嘴，彎腰探頭去看，看見她還沒長好的乳牙上确實挂着一點包子皮，才放心包子不是被偷了。

女孩把李醜的手指咬住，看來是想給自己再加一餐。

啃了半天也隻是把手指嗦得全是口水，李醜抽出來手指，在她鼓得繃繃的肚皮上擦了擦，轉身走了。

李醜走到哪，女孩跟到哪，像是個小尾巴，在落日下被拖得影子長長。

李醜找到這個城裡最高的一棵樹，一路爬到樹頂，小尾巴斷掉了，在樹根的地方眼巴巴仰頭看着。

李醜像猴子一樣蹲在樹枝上，茫然地眯眼看了一會兒太陽，而後低下頭，在這裡她幾乎可以看見整個城邑。

一直看到太陽落山，視線模糊，她還是沒想出自己在這個城裡能幹點什麼。

腿蹲麻了，李醜攀着樹藤靠兩隻胳膊滑下巨樹。小女孩還在。

李醜站在地上緩着腿腳，女孩過去雙手抱住她的大腿。

李醜扒開她邁步走向後土祠，

女孩又邁着小短腿跟上來。

一路上也遇到幾個踽踽獨行的流浪小女孩，同樣的大肚子細腿，有時女孩會腳步一轉湊上去，李醜覺得她找到自己同伴的隊伍了，轉過身倒行，好奇地看着她們。

她們顯然是認識，女孩去拉住那一個的手，臉貼到她身子上蹭一蹭，像小動物示好一樣。李醜剛準備轉回身走自己一個人的路，那女孩卻松開手又朝自己走來了，仿佛剛才隻是在打招呼，或者說更像告别。

李醜想跟她說，别跟着我，我養不了你，那個包子隻是個意外。可是她們一個暫時是啞巴，另一個還在不太能聽懂話的年紀。

李醜一路走，女孩一路跟，到了後土祠門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徹底消失了，風和黑暗一起鋪天蓋地罩住城邑。

李醜在門口停下，女孩就停在她腿前，歪頭看着她。

這麼黑這麼亮的一雙大眼睛，可能明天太陽升起前就沒有了。李醜悲哀地想到。